《风露战中宵》千江冷

21、第二十章 雏凤清于老凤声

　　第二十章雏凤清于老凤声

　　第二日一早，王炜华便到摄政王府上递了拜帖。
　　宁福出来将他迎至秋阳堂，亲自奉了茶，笑道：“尹大人在教世子和郡主读书呢，等放了课就过来。”
　　王炜华两手接了：“我就在这等着，那边书架上不是有书么，宁管家先去忙吧，不用管我。”
　　宁福也的确是忙：“厨房里给王爷备膳呢，小人得去盯着点儿，王大人有什么要吩咐的就喊下人，不必客气。”
　　他走到屋外对候着的家丁嘱咐了几句，又偷偷回头瞄了王炜华一眼。
　　前日中秋宴上发生的一切已经在一夜之间传遍京城，宁福早上上街逛一圈下来没少听人议论。对于王安歌的做法，褒的没几个，贬的九成九，他心里对那个女人也是颇瞧不起的，连带着对王炜华也存了几分轻视。
　　但他是摄政王府大管家，就算打心眼里看不起，对外也得拿出摄政王府的气度来。
　　思及此，他微微摇了摇头，提着衣摆去后厨了。

　　巳时中，宁曦月起身，素锦传午膳，两个孩子出了书房去净手，尹修离赶到秋阳堂，王炜华听见动静抬头，忙放下手中书卷，站起身来与尹修离对揖一礼，笑道：“泽诚。”
　　“王大人，”尹修离做了个请的手势：“王爷请你一起用午膳。”

　　两人被侍女一路引至演武场，宁曦月穿着件束身箭袍正练枪。
　　这个时候练枪？这怕不是刚起身吧？王炜华不动声色地打量开来，见那边素锦带着一众小丫鬟在布膳，而世子和郡主正乖巧的坐在边上看宁曦月练枪看得兴起。
　　宁谨诺看见尹修离过来，张开手要抱抱，尹修离蹲下身把她抱了起来，小姑娘窝在尹修离的怀里拍着双手：“姑姑好厉害！我和哥哥也要学！”

　　一套枪法舞下来，宁曦月头上出了一层薄汗，她听见谨诺嚷着要学枪法，笑了笑，把白蜡枪放进兵器架，又把臂上和腰上缠着的负重铁甲取下来，才走到尹修离面前，接过小丫头，掂了掂：“这可是宁家的家传枪法，你们两个就是不想学也不行啊，不过诺诺啊，练武可是要四更天就起床的，你能爬起来么？”
　　谨诺从怀里摸出帕子，轻轻地给宁曦月擦去脸上的汗珠，撇撇嘴：“就是能！”
　　这话说得倒是颇有志气，不过一想到丫鬟婆子每天早上为了叫小郡主起床读书而无所不用其极的鸡飞狗跳的场景……宁曦月握拳到唇边掩住了笑意：“那明天开始你就早起跟我练枪？谨言也是，我要看看你最近基本功有没有落下。”
　　她把宁谨诺放下，一手牵了一个孩子就要去吃饭，王炜华忙迎上来：“臣参见摄政王，见过世子和小郡主。”
　　“免了，”宁曦月净手落座，“入座吧。”
　　“是。”

　　“你忘了一件事情，”尹修离接过侍女奉上的粥，点头致谢，举手投足间引得少女红了双颊含羞退下，他顶着宁曦月鄙视的目光道：“武景桓。”
　　宁曦月一滞，还真把这事儿给忘了……昨夜王安歌的事情让她思考了很久，后半夜才睡下。不过正好，她挑了挑眉，王炜华登门无非就是为了道谢和谢罪，那昨晚的事情他也算承了她一个情，毕竟起复武景桓，都察院可是一大关。
　　三法司虽说是她的地盘，但在武景桓的事情上，都察院上下从来就没察觉到她真正的意图，一个个有原则的很，偏偏那厮又是个不省心的，她又不好把话挑的太明。
　　尹修离偷偷冲王炜华的方向努努嘴，看来是跟她想到了一处。

　　王炜华并没有注意两人表情上的交流，只是在听见尹修离的话的时候有些讶异：“王爷要起复武景桓？”
　　摄政王那日启奏大赦天下起复旧员他是在场的，事先也是知情的，这件事情皇上虽然准奏了，却是迟迟没有动静。这时他才明白，皇上和摄政王折腾这一大圈，不惜将封归砚一案轻轻放下，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起复武景桓。
　　什么位置值得这么大费周章？
　　豫州牧！
　　他忽然明朗，豫州牧人选朝堂上下已经争论了很久，武景桓不是没被提起过，只是三次因贪墨被贬的经历实在是太过……提此人者无一不被百官痛斥到体无完肤。
　　宁曦月伸手取过一个金丝花卷，掰开咬了一口，她一向不讲究食不言，只瞄了王炜华一眼，咽下后轻飘飘道：“河南道大多数官员出缺，地方上不能缺父母官，豫州牧这个位置又最是重要，武景桓虽然不是最好的人选，却是最合适的人选。”

　　王炜华登时就有了一种掉进圈套的感觉，最好的人选是谁？肯定是尹修离啊！但是皇上和摄政王都不会放尹修离出京，那么……平心而论，他稍微压下了对武景桓的偏见，就能力而言，此人的确是最合适的选择。
　　“臣明白了。”
　　他应了一声。
　　不管今日尹修离和摄政王在他面前谈起此事是不是有意为之，但三次弹劾武景桓都从都察院起，如今起复也从都察院起再合适不过了。
　　更何况……他想起昨夜小妹如幼时般蜷在老泪纵横的父亲身边沉沉睡去，心底泛起千种柔情。
　　别说让他挑头起复武景桓了，就是上刀山他也愿意去。
　　“只是……”他思忖片刻，终于还是说出了心中疑问：“王爷可有办法让武景桓收敛一些？”

　　宁曦月还没答话，谨诺歪头问道：“姑姑，是上次你带着我和哥哥去拜访的那个贪叔叔吗？”
　　贪叔叔……尹修离好险一口粥喷出来，武景桓要是知道自己被小郡主取了这么个外号，表情肯定分外精彩。
　　不过嘛……他端起茶杯漱漱口，以那人的厚脸皮程度，欣然接受也未可知啊。
　　宁曦月也因着这个称呼喷笑出声，她伸手揉揉谨诺的小脑袋：“对，就是那个贪叔叔，你有什么想法吗？”
　　“姑姑上次不是问过他，要多少银子能处理好豫州的事情吗？我记得他说是六百万贯钱，对吧哥哥？”小丫头扭头去看兄长，谨言点点头：“对，是六百万贯，姑姑还很惊讶，因为户部报上来的是要八百到一千万贯，几乎是国库年收入的两成了，还不一定能完全解决。”
　　谨诺肉乎乎的小手托着肉乎乎的下巴，不解地看向王炜华：“所以，为什么要防着他呢？”
　　宁谨言放下了筷子。
　　是啊，为什么要防着他呢？别人就算一文钱都不拿，也要比他多花几百万贯钱，于国库而言又没有半分益处。

　　王炜华张张嘴，也在考虑谨诺话中的逻辑：“可是……贪墨是大罪，”他想了想，用小孩子能听懂的话对谨诺郑重道：“是不对的。”
　　谨言几乎是下意识答道：“自然是不对的，可是如今国库紧张，这个对错认知的代价是边关将士一年的军饷。”

　　宁曦月伸出去拿芙蓉糕的手一滞，慢慢地放了下来。
　　宁谨言如她所愿走上了摄政王必走的道路，凡事从大局着手，先权衡利弊，再论是非曲直，她心里自然是欣慰的。
　　可是又有一点难过。
　　宁家人注定是做不了孩子的。

　　“都察院监察百官，从你的职责上看，你考虑的没有问题。”宁曦月给有些忐忑看着她的谨言夹了个炸春卷，“后天上朝，本王会再议豫州牧一事，该怎么做该怎么说，你自己心里有个章法。”
　　“谨言和诺诺，也跟着姑姑去上朝吧。”

　　尹修离看两个孩子一个沉稳点头，一个欢呼雀跃，既替宁曦月高兴，也替她心酸。
　　他想起了一个人，暗自摇摇头，这条血雨腥风的路上，宁家究竟还要搭进去多少人？
　　他掩去面上思绪，撂下筷子，取过侍女奉上来的锦帕慢条斯理地擦手，一边对王炜华道：“王御史若觉得为难，倒是可以试试以进为进的办法。”

　　以进为进？从来只听说过以退为进，这个说法倒是新鲜，王炜华示意他继续，他却把目光转向了宁曦月：“后日你先不要提豫州牧的事情，丞相丁忧离京，如今无人执掌中书门下，你忘了武景桓可是我那年的二甲第一名？”
　　“若提他暂代丞相之位，必会遭百官反对，王大人大可先寸步不让，届时下官会从旁协助，王爷趁机提请武景桓牧豫州，大人再假装妥协，毕竟豫州牧事再大，也大不过天下士林之首。”
　　他面上带着笑看向王炜华，王炜华却被他看得脊背发凉。这位前准驸马虽然年龄不大官职不高，但心机谋略智慧都在他们这群人之上，他停下本来就没动几次的筷子，对尹修离抱拳行礼：“下官明白了。”

　　一句下官，算是对尹修离在摄政王党中的地位的承认，而那厢宁曦月对这句话的默认也让王炜华明白，代杜言执掌中书门下的人，只会是尹修离。

　　“时候不早了，”宁曦月见目的达成，两个孩子也都吃饱了，便看了看日头：“你带个路吧，本王想到府上去拜会王夫人。”

　　紫宸殿

　　君扬笔下不停，头也不抬问跪在他面前的人：“王炜华离开摄政王府后去了哪？”
　　跪着的人垂头道：“回皇上话，摄政王和尹大人随着王大人一起去了御史府。”
　　君扬笔下一顿，抬头道：“小月去了王炜华府上？”
　　跪着的人头更低了一些：“回皇上，是的。”
　　君扬把朱批御笔放回笔架上，沉思片刻自语道：“去看王安歌了？”
　　想起昨夜种种，君扬也不禁微蹙了眉头。
　　……你究竟想做什么呢？

　　他把批好的折子合起来扔到一边，站起身挥挥手：“你先下去吧，摄政王府若只是寻常官员往来便不用再报了，还有，看看能不能查出来两次夜访尹修离的人是谁。”
　　跪着的人叩了个头：“臣遵旨。”

　　王安歌认亲，那周静姝的身后便是右都御史府，而王炜华的父亲，昭诚朝的吏部尚书虽然已成历史，门生却仍是遍及朝野……君扬用折扇敲了敲手心，勾起一个笑。
　　周静姝如今可是有了与杜柔嘉抗衡的资本了。
　　只除了生母。
　　君扬在殿内踱了会儿步子，扬声把顺子喊了进来。
　　“皇上？”

　　“传旨，着贤妃代掌中宫笺表，准其正月十五回右都御史府省亲。”

　　顺子闻言浑身一肃，这道旨意下去……这是承认贤妃是后宫无冕之主了啊。他暗暗提醒自己要对贤妃再多十分恭敬，躬身答道：“奴才遵旨。”

　　王炜华提前派管家回府通报，等宁曦月到了右都御史府时，王炜华的父亲王平川正在大门外跪迎，宁曦月连忙下轿扶人：“太傅快快请起。”
　　王平川被女儿和儿媳分别从左右扶起，拄着拐杖面向宁曦月和尹修离深鞠一躬：“王爷和尹侍郎大恩，王家上下……铭感五内……铭感五内……”

　　自宁曦月有记忆起，王平川就只在翰林院挂了个闲职，负责给她和君扬讲书，虽然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致仕了，但因为这老头没少打她和君扬的板子，严厉又不失风趣，宁曦月对他印象很深刻。而她见惯了老头板着脸训人的样子，再见他这样满脸连沟壑间都是沧桑，真是哪哪都不习惯，她上前一步，代替王梁氏扶着王平川往回走：“您当初打我手心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几人还没说上几句话，刚上台阶就听见有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回头一看，见一个小吏从小路拐角处匆匆跑来。那小吏也不认识摄政王，跑到众人面前只给王炜华行了个礼：“大人，胡御史差小人来知会您一声，卫尉寺沈大人今晨递了封弹劾折子进都察院，说是弹劾上面那位的。”
　　王炜华赶紧瞧了眼宁曦月的脸色，上前一步把那小吏撵走，方到宁曦月身侧躬身：“王爷，今儿都察院是佥都御史胡中禄当值，这折子怕是弹劾您的。”

　　宁曦月和尹修离对视了一眼，摆摆手示意王炜华免礼：“沈怀信啊……因为昨晚的事情？”她笑着看向尹修离：“谁给了他这么大的胆子？”
　　这笑里挂着七分牵强，尹修离暗自叹口气，还能有谁？太后呗。不过这府外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他碰碰宁曦月的手臂：“进去说吧。”

　　王平川一路把两人引至会客的荣信堂，王梁氏从头到尾张罗着奉茶摆果子，宁曦月面色如常与几人寒暄，尹修离在一旁听着，间或帮忙说几句话，也能感觉到她有些心不在焉。
　　终于，尹修离得了个空，悄悄问她：“沈家在朝的人有半数是你提上来的吧。”
　　宁曦月面上笑容纹丝不动，她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撩了撩浮叶，也没答话。

　　何止半数？八成都是她早年提上来的。那些年啊……她一声长叹沉进心底，站起身来迎上了王安歌。

　　小时候，君清和君扬也好，那些侍读的孩子也罢，在学堂读书时都会有母亲送来瓜果糕点，只有她没有。她见过君清赖在太后怀里扭股糖似的撒娇耍赖，也见过哪怕跟母亲并不算亲厚的君扬使小性子，而她却连太后一个拥抱都得不到。当年还是皇后的沈氏见了她只是例行公事的问几句，她每每想表露出孺慕之情，得到的永远都是重重宫女内监挡住的背影。
　　什么时候开始，那个人肯主动关心她了呢？

　　宁曦月与王安歌聊了些贤妃的事情，眼前的母亲满心满意都是对女儿的愧疚之情，她替周静姝高兴之余突然想起，太后也曾经拥她入怀，问过她练武累不累……
　　她垂眸饮了口茶。
　　当时是什么心情呢？
　　她想了想。
　　好像是很开心，很开心。
　　她想起那会儿自己刚想同君清一样扭股糖似的滚进太后怀里撒娇，抱怨抱怨读书好烦，给她看看今天练枪又在腿上添了什么新伤，正欢欣雀跃着呢，仿佛还没结痂的膝盖一点都不痛了，太后就很温柔很温柔地跟她拉起了家常。
　　沈家有一个大君扬六岁的男孩那年从国子监出来，没能应试，太后状似发愁地叹气：“谁都没有我们家小月儿有出息。”
　　她就像被那句“我们家小月儿”蛊惑了一样，给太后许了一个清闲不失油水的职位。

　　就像王安歌把周静姝和周允小时候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一样，她也把这件事情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年先帝驾崩，她刚刚有了些许权力。

　　然后太后又是给她缝衣裳，又是送给她头面，还说那是她们两个的小秘密，君扬刚刚失去父亲，不要让他烦心。
　　那些头面，摄政王府库里随便挑一样都比它们强，她却当宝贝似的收了很多年。

　　后来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再后来她也记不住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多少次，她像是一个在沙漠中饮鸩止渴的旅人，拿着一个又一个不那么重要的官职换着太后对她的关心，直到她亲手把沈怀信送入九卿之列，太后留给她的，就又都是被重重内监宫女挡住的背影。

　　她装作不知道，面对太后她一切如常，该请安请安，该送东西送东西，就当这些年什么都没发生过。
　　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君扬纳妃。
　　想到当时还存着一丝侥幸的自己，宁曦月恨不得把她和那个八岁大的傻丫头打个包捆成捆，一杆长枪支到南海去。

　　她这一会儿心思百转千回，却没耽误和王安歌说话，这时能聊完的都聊完了，她同尹修离交换了一个眼神，试探着提起中秋宴，却见王安歌沉思片刻，敛了笑意，直视着她，站起身深深一礼：
　　“王爷可愿为这天下女子登高一呼？”

　　那眼中突然迸射出的光华，竟令宁曦月久久无法移开目光，半晌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