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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你很好养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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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颠簸,林落笙坐在车上,被颠得有些难受,她时不时地掀帘往外头瞧,想分散些注意。想她在青城这么些年头,也从未觉得这青城像今日这般如此庞大,任马车在城中兜兜转转了小半个时辰还未到目的地。
此番与陆莳泽出来,林落笙倒找了个名正言顺的借口:报恩。
顾冉栀虽因这几日阁中各种关于这两人的传言有所顾忌,但林落笙靠着她那三寸不烂之舌,硬生生让她接受了“报恩当得亲力亲为”的道理,同意让林落笙领着她的救命恩人在这青城游历一番。
有了这堂而皇之的理由,之后是否真的去游历风景,却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林落笙倚在车壁上,叹了口气,正欲小憩一会儿,马车就幽幽地停了下来。有人在门框上扣了两下,车帘被掀起。元九将头探进来,冷冷道:“到了。”
她从马车内爬出来,却一时犯了难,这马车高大,难以落地,上来容易,下去难。她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就干脆蹲在那里。她抬头,见元九毫无扶她一把的意思,也没为她准备个垫脚的小凳子,一赌气,直接从上面跳了下来,索性也无恙。
“元九,怎也不知道扶林姑娘一把,若让姑娘伤着,可怎么向意阑阁交代。”陆莳泽从一旁走过来,嘴里斥责着,却面上含笑,毫无责备之意。
林落笙刚想嫌弃陆莳泽毫无真诚的训斥,只听元九义正言辞道:“回十爷,男女授受不亲。”
林落笙无言。看来这两年,别的没什么,这记仇的毛病主仆俩却是越发相似了。
这出闹剧刚完,林落笙便细细打量起所在之处来,倒也怪不得马车行驶了许久,没想到拐到这偏僻地儿来了。眼前之地乌烟瘴气,房屋破败,道路泥泞,连风中都带着腐臭之气。
林落笙曾听姨娘说过,在青城的西南角,有一群穷困潦倒之人的聚集之处,他们食不果腹、衣衫褴褛,故此处多出强盗贼人,连青城的府衙都不愿插手。
为此世人便将这儿命名为泥沼沟,喻一旦陷入,便难以洁身自好,亦无法自拔之意。
姨娘曾告诉过她,很多进入意阑阁的弟子便是出生于此,这里是她们这辈子都不想去回忆的梦魇。
竟藏到这种地方来了,难怪这么些年寻他不得。
林落笙看向陆莳泽,他回以一笑道:“前路车马难行,我们便安步当车,如何?”话毕,也不待她同意,便大步向前迈去。
身后数十步,元九紧紧跟随。
两人并肩而行,谁都不开口,场子顿时有些冷。林落笙偷偷瞥了一眼身侧之人,满腹疑问。
那日在忘非楼,林落笙跟他和盘托出,就是知道他们二人所求相同,皆为倾城赋,可除此之外,一无所知。她追寻倾城赋是为求一个真相,可倾城赋既有还魂一说,难不成陆莳泽是欲复活某人。
她正想开口问些什么,却听他突然道:“那日失火之事,其中缘由,可有眉目?”
林落笙一愣:“这些事儿,向来不是我管,不过冉栀告诉我,她已私下派人去查了。”
失火一事,她虽自己受了伤,可对此事也没那么在意,就如往常一般全部全权托付顾冉栀,倒不是她不关心自己和那李淮瑾的性命,只是对她来说,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陆莳泽点点头道:“若不是你们意阑阁的事,我不便插手,我倒很想亲自将那纵火之人揪出来。”
林落笙笑着调侃道:“十爷,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样的志向呢。”
他不否认,只侧过头意味声长地看她一眼:“我跟你提的事,你可考虑好了?”
林落笙一下就意识到他所说的是何事,霎时觉得耳根子发烫,跟着火一样,舌头顿时跟打了结一般:“老...老...老庄主催得这般紧吗?逼得你不得不找个人来应付他。”
“倒也还行,这些年不再给我送画像了,不过每每来信总爱提一提我成家的事。”
“十爷为何选我?”林落笙有些不解,“分明有大把的女子觊觎着庄主夫人的位置呢。”
“所以我才要选你啊。”陆莳泽稍一思忖,转头看向她,竟一脸认真道,“那些女子贪图我的财富,日后定是会败家的。而你嘛,我养过,很好养活。”
很好养活?当她是阿猫阿狗呢!
林落笙顿时有些无言,她跨出两步,拦在陆莳泽身前,正想要争辩几句却偏巧与跟在后面的元九视线相会,元九冷漠地迅速垂下眼。
陆莳泽回头的时候正好看见这一幕,他轻笑出声道:“那件事,元九已偷偷向我告过状了。”
那件事?林落笙怔了怔,转而才想到他指的是那件锦绣园里发生的小事。
“那天,我确实是故意不认他的。”
“你都不顾及他当了你七年的兄长? ”
林落笙的步子一滞,抬头望他。她倒是第一次察觉这个男人竟这般高大。从前她是他的贴身婢女,总是跟在他的身后,望着的多是他的背影。如今与他并肩而立,不抬头,她只看得见他宽阔的肩。
当年,她撒谎失忆,央求着陆莳泽带她走,陆莳泽为她取名“元初”,让她做了元九的妹妹。
记得那时,他对元九说:“阿初我还不回来了,便赔你一个妹妹吧。”
“十爷,奴......我从未问过你,当初为何将元初的名字给了我?那,真正的元初......?
林落笙欲言又止,她更想问的是他追寻倾城赋的缘由,是否是因为元初,可她不能问,也终究没有勇气问。
她承了“元初”一名足足七年,久得令她几乎忘记了自己真正的姓名。在霁庄的时候,她常常在夜里搬开角落的橱柜,在后面墙上刻下“林落笙”三个字,在心里默念千万遍,再用石头磨平,周而复始,不厌其烦。直到墙上坑坑洼洼,无可落刀之处。
七年的时间,足以令“元初”这个名字深入她的骨髓,可她不愿,这个名字好似无法与她相融的血,若强行为之,会逼疯乃至逼死她。
无论对陆莳泽还是元九来说,元初似乎是一个很特别的人,虽然他们谁也不提。林落笙甚至一度觉得他们以这个名字唤着她,看到的却是另一副皮囊。
陆莳泽凝视着她,清隽的脸敛了笑意。林落笙分明看见,一抹沉痛从他的脸上一闪而过。
林落笙很少见他露出这般神情,霎那间竟也觉得心被人一揪,隐隐作痛。
两人都沉默地杵在原地,蓦地身子不知被谁重重一撞,林落笙没站稳,顿时向前倒去。幸得陆莳泽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揽在怀中。
元九快步上前,但还是晚了一步,眼看着一个黑瘦的身影拐过巷口,消失不见。
“算了,别追了。”
见只是少了个钱袋,林落笙便制止道。她四下环顾,只觉得这破败一切与他们这衣着光鲜的三人格格不入,甚至除了这稀稀落落、衣衫褴褛的几个行人投来不友善的目光外,连周围黑黝黝的破窗里都透出一份渗人的气息。
“十爷,我们要找的人真的会在这儿吗?”
林落笙不觉往后缩了缩,甚至没察觉自己的腰正被男人顺势光明正大地揽着。
“也好,便让他自己出来吧。”
话毕,陆莳泽向元九使了个眼色。元九会意,随便抓了个路人,也不知耳语了什么,只见那人听后有些慌慌张张地跑开了。
林落笙不明所以然,但陆莳泽的眼神分明告诉她:等着吧。
果然,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只听巷尾喧闹起来,嘈杂的脚步声伴随着咒骂声,越来越近。
不一会儿,一个手举扫帚,衣着寒颤的泼辣女人,骂骂咧咧地赶着一个蓬头垢面、邋里邋遢的男人向他们跑来。
那个男人一个踉跄,直接扑倒在林落笙脚下。女人看见他们,立刻笑容满面地逢迎道:“各位大爷,人我带来了,你们随便处置,随便处置,不要连累我们呀。是他欠你们钱,我只是好心让他住着,其实我早就想赶他走了......”
元九面无表情地丢给那女人一些碎银子,那女人卑躬屈膝地连连道谢,心满意足地走了。陆莳泽弯腰,看那蹲在地上的男人抓耳挠腮狼狈地坐起身来。
“齐兄,别来无恙啊!”
珍馐阁的伙计第三次推开了二楼雅间的门。
他恭恭敬敬地上完菜,退出去的时候,忍不住微微抬头打量。只见圆桌上堆砌着如山的空盘子,可坐在桌前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还在以风卷残云之势扫荡着。
同样坐着的还有一对男女,男的仪表堂堂且器宇不凡,那女子虽蒙面却依旧不掩脱俗之气,两人皆气定神闲地品着茶。小二还待细看,男子身后站着的另一人,高挺冷峻,倏地盯住他,目光如炬。他一慌,忙闭门而退。
静候了半个时辰,林落笙才见眼前这个略有些臭气熏天的男人心满意足地摸着肚子,瘫倒在了木椅上。
对于陆莳泽,她自然没有不信的道理,毕竟以霁庄的势力,寻一个陆莳泽的故人,不算难事。至少撇开眼前这人精通奇门遁甲、五行八卦,无数达官显贵登门拜访,一掷千金,只为求取一卦的传闻不说,她也是可以将他与当今无人与之比肩的术士齐衍相提并论的。
嗯......也许!
林落笙侧目,只见陆莳泽无视眼前的残羹冷炙,淡然地搁下茶盏,抬眉道:“齐兄,我们为倾城赋而来。”
她惊了一惊,虽素来知晓她家十爷并非拐弯抹角之人,可这也太直截了当了吧。
那齐衍慵懒如旧,听得这话,睨了一下陆莳泽,望着房顶略一思索:“倾城赋......哦,便是传说中还魂长生的那个,倒是许多年没听人提起了。”
“我等此行便是请齐兄帮忙,推算洞宫开启之时令。”
“洞宫?时令?也不知十爷说些什么,我不过一云游四方的道士,只知给人卜卦算命,你说的那些我是一概不懂的。”
林落笙抬头,第一次正视眼前这个男人,满嘴胡渣,蓬头垢面,看不清晰长相,传闻中齐衍是个不到而立之年的男人,可这般脏兮兮的哪还看得出年岁啊。
想要他痛快应下此事,他们一开始便知不可能。可林落笙哪知他不愿答应也就罢了,竟还装疯卖傻起来,这千水之下暗藏洞宫之事,那些二流的江湖骗子不知道不奇怪,可她不信他齐衍对此事一无所知。
“先生不懂这些,可却善于瞻仰前事,测人命途,不如便替落笙算算,观我余生是凶是吉,是贫是贵?”
她这边话音刚落,三个男人的目光便齐刷刷落在她身上,尤其是那摊在檀香木椅上的男人,似是刚看见眼前的女子一般,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末了,点头道:“好,那便请姑娘将自己的生辰八字告知我吧。”
林落笙莞尔一笑,提了袖子,在杯中轻轻点了点,便落在桌面空处,一笔一划地写着。
“这道家之术,落笙向来一窍不通,只幼时见那街头的算命先生以龟板或铜钱替人卜卦看相。若先生也需要这些,落笙便立刻找人备来。”
齐衍有些不屑地哼了一声,他当然明白林落笙话中之意,无非将他与那江湖骗子相提并论,刻意激他罢了。
众人静候结果,却见齐衍盯着林落笙看了一会儿,许是在看面相,直勾勾地盯地林落笙不自在,他不像坊间那些招摇撞骗的术士,既无掐指一算,又无摇头晃脑,只始终愁眉深锁。
“怎么!齐兄,难不成你是被林姑娘命中富贵,极尽荣华之像骇着了?”陆莳泽面上一幅轻松的模样,垂在袖中的手却不自觉握紧。
“说不定,齐先生是算着我命里凶险,恐大难临......”
“不准胡说!”
“别胡说!”
她被喝得一抖,一抬头,便见两道目光似利刃般刺在她身上。元九话毕,已将头扭转过去,脸却阴沉着。她尴尬地一笑,望向陆莳泽,那人却一件温和的模样道:“哪有人这般咒自己的。”
话虽这样说着,可林落笙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这种感觉倒也是久违了。
陆莳泽声音低沉,面上笑着,双眼却冷冷地盯着她,明明是暖心的话,却没一点劝慰的味道,反而有些怵人。陆莳泽这笑里藏刀的本事,从前在霁庄,她便领教过几回。
“我不过玩笑罢了......”她赶忙闭了嘴,这暗暗的威胁对她最是受用。
齐衍看了场好戏,眉间的愁云也散了,有些嫌弃地撇撇嘴道:“好了,好了,也不是什么要死要活的事,就当是好事儿了,这位姑娘许是命格奇特,我刚推算一番,竟如堕五里雾中,看不清个吉凶,更别道贫贱富贵了。才疏学浅,才疏学浅啊!”
听得这话,林落笙脸上却有些许纾解,淡然道:“落笙倒是觉得,怕是落笙天生晦气,此事怪不得先生。”
许是她又说了丧气话,她明显觉着身后一道目光落在她背上,灼得她坐立难安,可身侧那人却奇怪地波澜不惊。
她继续道:“落笙三岁丧母,不知生父何人,九岁,姨娘在落笙面前投水自尽,落笙自此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只是,有些事落笙终究不能让它不明不白,先生既通五行八卦,怕也是见过不少天生诡谲的命格,落笙觉得先生应该是最懂落笙感受的。”
齐衍已不似刚才那般懒散,眉目低垂,唇角勾起一丝笑,似自问自答:“这世间的许多事,你知道了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难道有异?”
林落笙张口欲言,陆莳泽却倏地站起来:“时候不早了,我们也就此告辞,这间厢房我已命人长期包下,齐兄可在此安心居住。”
她还有些犹豫,却见陆莳泽冲她笑,那眉眼里分明是自信。她就放心地站起来,也向齐衍告辞。还未跨出门,只见陆莳泽步子一顿,转头道:“对了,齐兄。若有事找林姑娘,便托人向意阑阁送信即可。今日是千水祭第二日,夜间热闹,齐兄可到城中一逛。”
千水祭第二日!他在提醒他,离洞宫开启只剩两日了。
回去的路上,林落笙总时不时地望向身侧,快上马车的时候,那人终于忍不住道:“说吧。”
她略一犹豫:“刚刚我让齐衍卜算,还与齐衍说我的那些事,你为何不阻拦?”
“我信你自有你的用意。”
她似自嘲般一笑,低声缓缓道:“我生来如此,无论再高明的术士都无法替我卜算。不仅是我,我娘、我姨娘都是这样,所以我刚才不过试他一试,看看他会不会为了颜面,信口雌黄。”
陆莳泽沉默地盯着她,眼眸如墨愈发深沉,下一刻他却笑着用手在她额头一点。
“那齐兄该庆幸没有着了你的道了,毁了他一世英明。”
她“噗嗤”一笑,阴云俱散。
“是啊,他若是真胡诌些我命里大富大贵,有的没的,就算他真是大名鼎鼎的齐衍,我也不要他替我们卜算。”她顿了顿,“至于我对他讲我幼时之事......五年前,这齐衍突然在世人眼前消失地无影无踪,不可能毫无缘由,所以我曾私下发了红袖函,派人去查,几乎无获,只知齐衍失踪的前几日,他的妹妹突然去世......”
“所以你想用自己的身世打动他?”
陆莳一脸“你觉得可能吗”的表情看着她。林落笙蹙眉,有些疑惑,还要再问,却被他抢先道:“你是想问若没有打动他,为何我不明不白地告辞?”
林落笙点点头。
他一脸笑意:“我倒也想问问,既然没把握,你怎么就乖乖跟我走了?”
“我还能,不信你吗?”她抬起脸无奈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