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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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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怜花枕臂仰躺在屋面上,脚伸出屋檐,白色的衣袍也垂下,随着夜风舒缓地飘荡。
看了半晌秋夜里的寒星,才开口道:“你一定要将这件事管到底?”声音里带几分笑意。
沈浪坐在上面的屋脊处,目光平和地看着街面上不时走过的路人,叹道:“这件事我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王怜花笑了笑,“若不是你,那捕快万万伤不了我。我只怕你也早已被他利用了。”
沈浪笑道:“你算计别人,到头来也被别人算计。”
王怜花叹道:“我从未算计过他,他却要来算计我。”
沈浪笑道:“你得罪的人实在已算不得少。”
王怜花笑道:“这只是你的错觉,我真正得罪的,或许只有你一个罢了。”
沈浪轻笑出声,“王大公子的觉悟实在不高。”
王怜花翻身而起,蹲在他脚边,仰面看着他。
沈浪垂眸俯视,王怜花的脸上铺洒着薄薄的月光,轮廓变得柔和,眼眸竟也纯澈。
王怜花笑道:“沈大侠的觉悟也实在不高,你得罪的人难道就少么?或许有一天,你被人下了毒,却还要我来救。”
沈浪笑意更浓,“很可能有这么一天,但我却不知道王大公子会不会救我?”
王怜花笑道:“这却要看我的心情,若心情好的话,那也是可以救上一救。”
他又重重叹气道:“只不过,我自己现下自身难保。”
沈浪笑道:“所以,我现在还是非帮你不可,这样,以后我有难,或许还能多一个人来救。”
王怜花突然幽幽叹道:“其实,你这样一个总是背着沉重包袱的大侠,便是送我,我也不想当。真不知道你这样,究竟有何意义?”
沈浪笑道:“难道你自认过得比我开心?”
王怜花眼珠一转,“最起码,我比你随心所欲。”
沈浪转眸看向远处,片刻,突然碰了碰他的手肘,唤道:“人来了。”
王怜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公门打扮的人自长街尽头走来,面容上带着那种公正法度的严肃,果然是徐长水。
王怜花正欲翻身而下,拦住他,却已被沈浪先握了手腕,“你等我。”
不待王怜花回应,沈浪便纵身而下。王怜花一怔,看他已如落叶般飘去,唇角勾起,暗想,此刻,最不想我死的人,只怕就是沈浪了,若我死了,他又去何方找他儿子呢?
想着,更觉愉悦。
秋风裹挟着刺骨寒意,他却觉得舒缓清凉,颇有意趣,不禁摇头念道:“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念完了,又暗自好笑,自己可绝无相思之人,即便今夜的确秋风清,秋月明,自己的心情可与这诗意全然不同。爱人本就是一件稳赔不赚的事,就像朱七七,每次看到她对着沈浪的痴缠模样,简直叫人笑破了肚皮。她付出了何多,又得到了什么?
至于他的毒,他似乎根本未曾放在心上。
秋风猎猎,拂乱了他的长发,他看着沈浪走向徐长水,唇角的笑意突然变得神秘。
沈浪的笑也神秘,神秘上又掩盖着一层温和。
见到沈浪,徐长水一向严肃的面容也舒缓些许,他拱手行礼,“沈大侠。”
沈浪笑道:“徐捕头,沈某有事请教。”
徐长水道:“沈大侠请说。”他是一个正直的汉子,恩怨分明的准则记得比谁都牢实。沈浪稍一沉吟,笑道:“在下其实对徐捕头极为信任,是以不得不坦诚一问,不知徐捕头可认识青竹乐馆的云淇?”
徐长水眉峰微拧,犹疑后,点了点头。
沈浪又问:“我们去寻王怜花之前,徐捕头是否见过她,她又是否碰过你的佩刀?”
徐长水神色愈发凛然,多年的查案经验告诉他,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并且与云淇有关。他的确深爱着云淇,但他也信任沈浪,这个人无端的就是有一种让人全身心信任的力量。
徐长水终于还是点头。
沈浪笑着道了声“谢谢。”
他已不需要再问什么,他回身看向刚刚那片屋檐,在幽蓝的苍穹下,两只鸟雀扑腾着翅膀,自檐角一掠而去,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王怜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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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浪看着空荡荡的屋檐,并没有奇怪,王怜花做出任何事,他都不会感到奇怪。
若他不似这般出人意表,那他还是王怜花么?
沈浪别过徐长水,向城东而去,那里有王怜花的别苑,沈浪已去过一次。
他极其小心,似那夜间觅食的猫,轻捷无声,翻过围墙,矮身在一从灌木间。视线穿过繁茂的花木,看到一池清冽的水,池边一座八角水榭,帷幔被清风荡起,借着柔和的月色,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影,端坐在内,似在举杯品茗。那人身着白衣,身段纤细柔美,再看她的面容,沈浪禁不住唇角勾起了笑意。
水榭中的人赫然便是用铁链击穿包必死喉咙的绝色女子。
沈浪提气纵身,在花木上轻踏,即时飘出了王怜花的别苑,足下不停,又向着郊外的密林而去。
夜色渐深,沈浪轻车熟路,片刻,已奔到了山林间的那座孤寂小庵,是何庵。
此刻,庵门虚掩,里面有些响动。
沈浪不着急窥探,藏身墙角掩住身形,凝神细听庵内动静。
很久之后,庵门开启,一个男子从门内伸脖张望一番,才小心翼翼地走出门来,掩上庵门,继续向那密林深处行去。看身形,便是先前剜尸心脏的段公子。
沈浪轻身跟在不远处,段公子毫无察觉,一路穿过林子,到了一座小山脚下,也不停步,沿着山路往上行去。
行至半山腰,翻过一个小山包,一座庄院似平地而起般扑面而来。
大门森严,气势恢宏,红色围墙沿着山势绵延而上。目光越过山间一层平坦,往上看去,又见檐角亭台隐现于山间灌木,其间铜铃叮当,流水淙淙,在风中隐约可闻。
段公子已进了那座庄院,沈浪正在墙角后踟蹰是否要潜入其间。却听得大门又一次咯吱开启,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门外的客人,既然已经来了,就请进吧。”
这一下实在大出沈浪意料,他自信这一路跟踪绝无任何惊动,而此间主人却已知他正在门外。难道他竟然可以未卜先知?
既然一切不明,何不顺其自然。沈浪索性大方走出,见是一名老仆从正在相候,见礼后,笑道:“有劳了。”
跟着老仆从行至庄内,只见庄院内屋舍俨然,建造均十分精致,亭台楼阁,依山伴溪,匠心独运,连飞檐斗拱都精心雕刻,而四下里花木繁多,亦修剪适度。待行至屋内,家具物事虽不敢称名贵,却精工细作,看得出此间主人雅致。
沈浪并不多问,只跟随着老仆从,沿着那曲折迂回的走廊在庄院中穿行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在一座小园门口停下,推门而入,有一栋二层小楼,楼前院中,月光幽幽,竹影婆娑,凉风拂过,沙沙作响,鼻尖又缭绕着几缕翠叶的清香,环境雅致,令人舒心。
老仆从做了个请的手势,恭敬道:“请客人在此间休息,明日主人自有安排。”说完,不待沈浪回答,自缓缓而去。
沈浪虽满腹疑惑,却不张惶。
即便在快活林,面对着快活王精心算计的追击时,他也未曾张惶过。
甚至还带着一丝冒险般地雀跃和激动。
走进小楼,一切平静,精致朴实的家具,还有柔软干净的床铺。
这样的主人,虽还未见,却已体会到他热心细致的待客之道。
沈浪的确需要一些休息,他躺在了那张舒适的床上,好似陷入了柔软的云端。
这段时间,他遇到很多事情。他的心弦一直绷紧。
王怜花是否真的中了毒?那个莲花为记的组织又要做什么?与王怜花有何关系?怜花,莲花?简直不能不让人怀疑,可太过明显的假象,往往会将真相掩盖。
思虑间,周围的一切竟渐渐模糊,好似弥漫起一片浓雾,沈浪立于其间,不辨方向。这是何处?他提足奔走,腿却像灌了铅一般,使不出半点轻功。
他只能挣扎着,缓缓而行,可他无论怎么走,四周都是一模一样的景色,雾气雾气,无尽的雾气。
别无他物。
沈浪心中颓然,停下了脚步,撑膝喘气,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他突然怒火填膺,很想骂人,破口大骂那种,这样的事,他的确做得不多,但他此刻偏偏想做。
于是,他骂了起来,骂得很难听。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骂谁。
骂了几句之后,心情竟好了一些,于是,他决定继续骂下去。
沈浪正自骂人,浓雾里突然走出一个人影,确切地说,是飘出了一个人影,洁白,婀娜,似芙蓉花开,她看着破口大骂的沈浪,脸上是刀锋般的冷笑,寒意森然。
“你为何一定要压抑自己?这样随性而为岂不是很快乐。”她开口,声音婉转,语气却如尖针。
沈浪错愕地看着那个柔美的面容,熟悉又陌生,是白飞飞,他愣怔之后,不禁脱口而出,“孩子呢?”
白飞飞依旧是冷冷地笑,“你关心的果然只有孩子?”
沈浪道:“孩子之于我,是无法抛却的责任。”
白飞飞厉声尖笑,“很好,沈浪,你坦白起来也可以这般残忍。”凄厉的笑声在耳边回荡,让沈浪不忍卒听,白飞飞却笑着往后退去,笑声渐散,身形也没进浓雾,没了踪影。
沈浪心头狂跳,冷汗自额角滚落,甚至不敢去细思白飞飞方才的话。
突然,又一个清脆欢快的声音自浓雾中传来,“沈浪,沈浪。”
是朱七七。
她像一只粉色的蝴蝶,从浓雾中飞出,言笑晏晏,“沈浪,婚礼已经布置好了,你怎么还不走呢?”
沈浪呆呆凝注着她,不解地问道:“在礼?谁的婚礼?”
朱七七笑道:“你看你,一定是忙晕了,当然是你和我的啊。婚后,我们就在朱家庄,弹琴品茗,看书练剑,多么自在逍遥。”
沈浪苦笑,“七七,难道这么久了,你还不明白么?”
朱七七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什么?”
“我虽未说出口,但你应该早已感觉得出。我不能与你成亲,我这样的浪子,实非你的良配。”
朱七七惊呼出声,“你说什么?你你你,难道还喜欢着白飞飞。”
沈浪苦笑着摇头,“你还是不懂我。”
朱七七嚎啕大哭起来,“我不管,我一路追随,若你不与我成亲,我的生命又有何意义?”她一边大哭着,一边也似白飞飞那般退进了浓雾间。
沈浪的手微微伸出,似想握住什么,可手心里剩下的却只有空气。
他用手抱住头,蹲在地上,只觉得心如刀绞,他不愿伤人,但他却伤害了一个又一个真心爱着自己的女孩,他心里沉重的责任,难言的痛苦,又有谁懂?又有谁愿意来体会。
他感觉到自己脸颊上一片温热,那是什么?是泪水么?不,我是沈浪,沈浪又如何会流泪?
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戏谑的笑,接着有人在他耳边幽幽地说:“你这样一个总是背着沉重包袱的大侠,便是送我,我也不想当。真不知道你这样,究竟有何意义?”
沈浪猛然抬头,是一个朱唇玉面的公子,一身绯衣,面容白皙,是王怜花。
沈浪凝住着他,好似没有听清他的话,讷讷地问:“你在说什么?”
王怜花皱了皱眉,“你听不到我说话?我却实在不喜欢把同样的话说两遍。”
沈浪也皱了皱眉,“可我没有听清。”
王怜花唇角勾起笑意,是戏谑讥诮的笑,他轻轻摇头,足尖一点,迅捷又轻灵地倒着向后掠去,像一只在晨雾中飞掠的雨燕,那白皙俊秀的笑颜迅速地融进了浓雾。
沈浪微一怔楞,举足追去,呼道:“王怜花,我真的没听清楚。”
此刻,他的腿竟自如起来,运起轻功,快若惊鸿,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响,沈浪远远看到一角绯色的衣料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循着追去,却怎样也追不上,看到的永远只是那一角绯色。他心中气闷,暗忖,我非捉住你不可。
继续奔走。突然,脚下猛地一空,整个人瞬间失去支撑,向下坠落,耳畔风声大作。
难道他只顾着往前飞奔,竟不曾注意脚下竟是万丈悬崖?沈浪身心俱空,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不再是脑袋,四肢不再是四肢,胸腹也不再是胸腹,整具身体好似化成了一缕清风,一卷舒云。
渐渐的,渐渐的,看不清东西,听不见声音,只剩天地纯白,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