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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心魔(五十四) ...

  •   心魔
      武曌老了。过去数年间,婉儿发出过许多次这样的感慨,未见面的日子里,也设想过一旦见面,那个人会是怎样的苍老无力。但真见了面,她才发现,老去并不单是容颜的衰颓或心智的沧桑,更像是一种感觉。感觉就像是武曌穿着鲜艳的衣裳,白发巍巍地坐在那里,朱衣如花,白发似雪,雪积山倾,不知何时。婉儿的手一颤,忽然就不知该说什么。为了见这一面,她也精心拾掇过,但不是武曌那样艳那样张扬。她穿着素色的衣裳,为免太素,缀着深深浅浅的青色花朵与藤蔓,外罩一件白狐皮袄。头发挽得不高不低,但一丝一缕也不能漏下,这样才能使脖颈完全暴露,身体的线条从耳后伸长,蔓入圆形的衣领——纵是寒冬,衣领下也没有什么底垫,只有她温热的肌肤,与衣裳一般空洞——膝行时,这肌肤的波纹随身形的摆动便更显眼,婉儿能听到身边韦欣猛吸的一口恶气,与带着这恶气冷冷瞥过来的眼。
      多年的习惯使然,婉儿轻易地便感知了身旁的一切,包括韦欢幸灾乐祸的微笑和李暅闪烁的眼。但她的全部心神却依旧只在武曌之上,正如武曌的全部心神也只在她上一样。婉儿轻轻抬眼,神情不需要有一丝改变,便看见阶上武曌略带着些愤怒的脸。只这一张脸,婉儿便知道,这一回,自己又胜了,可胜得并不愉快。
      皇帝让她们退下。她们退下了。韦欢韦欣婉儿。三个人如三条游鱼依次退至回廊——偌大宫殿,何尝不像是一个水池,盛着这里面或大或小的鱼呢。
      “许久不见,阿家还是念着上官婕妤的。”韦欣先开了口,刻意落后一步,转看韦欢。
      韦欢一笑,什么话也不说。殿外一时寂静如坟。婉儿不喜欢这种想象,略抬起头,想打破这种寂静,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什么,韦欣都不懂。
      还是韦欢张口,雍容道:“说起阿家,今日倒忘了叫阿思来,她一直吵着要来上阳宫,说是有个燕子巢,天冷了,不知乳燕怎样了。”
      韦欣嗤笑:“这样的天,哪里来的乳燕?”
      韦欢只是笑:“她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因说到心头上,向西边远远地望了一眼,再看婉儿,道:“还是白狐皮好,上官师傅很会挑衣裳。”
      婉儿面上薄红,低头不语,这一会,王元起却已出来,说:“陛下还要回去处理朝务,命皇后与上官婕妤在此,陪伴则天陛下。”韦欣如何,他没有说,二人也知趣地没问,等韦欣走了,彼此对视一眼,相次入内。这一次武曌便轻快了许多,说两句话,眼不住瞥婉儿。
      韦欢便道:“回禀阿家,阿思千求万请,让妾一定亲眼看看那燕子巢怎样。想求阿家准片刻之暇,满足这小女儿的愿心。”
      武曌自无不允,因是李思,又多问了一句:“阿思病好了未?”
      韦欢道:“并无大碍,但总是有些不大爱吃东西。”
      武曌道:“我近来也是如此,想来人老了,与年幼时,竟是一般道理。”絮絮叨叨,竟还不忙打发韦欢,婉儿安静地看着,瞥见一个眼熟的小宫人,唤了过来,命她拿了一副坐席,待武曌看到这边,已自在几前跪坐,手执一子:“对一子么?”
      武曌一怔,眼盯着她的指尖,又自指尖打量至她的脸:“几个月前,有人说朕……棋力不够。”
      婉儿轻笑:“江山为棋,陛下自然是游刃有余,但这四方棋子,考验的是思虑敏捷,陛下年高,怕是未必胜任。”
      武曌道:“下棋也行,但要看看,你带了多少筹码。”
      婉儿笑:“没什么筹码,只是陪陛下一乐罢了。”说话之间,已将黑子落下,武曌皱眉:“你下错了。”
      婉儿道:“陛下看错了。”
      武曌将棋盘盯了一遍,似有所悟,手捏白子,随意一落——恰在黑子之畔——手还不收回去,婉儿也不管她,又下一子,还是连着,那一只玉似的手掌,在武曌保养得宜却已皱痕瘢瘢的手上擦过,武曌便想翻手,欲将婉儿的手压住,动作迟缓,婉儿却任她得了逞。
      武曌的手颤抖起来,紧紧抓着婉儿的手,倏地起身,将一盘棋掀翻,沉重的棋盘砸在婉儿身上又落下去,将脚也砸住。婉儿却不退缩,反手紧紧握住武曌的手,再一伸手,将她抱住。
      高延福不在,从人多是新人,瞬间有些惊慌,武曌却沉着气,一挥手,让人退下——他们还不敢就退,迟疑地看着,婉儿立直身子,斜过脸去,淡淡道:“退下罢。”
      于是所有人潮水般退了个干净。高高的殿堂间空空荡荡,只有她二人。
      无人之时,武曌却仿佛才惊醒一般,骤然挺直,涂抹过的下巴傲慢地扬起,甩开婉儿,冷冷道:“我不曾叫你来。”
      婉儿看着她,淡淡道:“我想你。”
      她的眼倏然发红,呼吸急促:“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想进就能进?”
      婉儿扬眉:“我已进来了。”
      她不说话,喘着气,站着打量婉儿。婉儿也站着,任她打量。等她的气平息些,方道:“御史邱柒,告郢王旦谋反。”
      她道:“我知道。”抬眼:“你教的?不过如此!”
      婉儿垂手:“是么。”
      她冷笑:“你是我教出来的,你会怎么做,我岂不知……”忽地住了口,将婉儿再打量一遍,负着手,道:“你们这些人,个个都想学我,却个个都学不成,你知为何么?”
      婉儿道:“不知。”
      她微笑,逼近一步,耸着肩,目光阴鸷:“我幼年随父母在外奔波,少年丧父,为兄长所逼,在太宗宫中十余年,历高宗朝,又二十年。我有孩子——四个孩子,不厮杀便会饿死,厮杀了又会被逼死的孩子。你们呢?你们什么都没有,生于深宫,长于内人之手,哈!”
      她嗤笑,逼近,发髻因愤怒而颤动,连衣裳也瑟瑟地抖动起来,走得两步,停住,冷笑:“你们告旦谋反……那你们谁能逃脱?旦的学业是太平主办的,你也教过他!你们告旦谋反……呵,你们以为,暅杀了旦,就会对你们千依百顺?”她歇得片刻,又向前走,走出一步,又开始喘。
      婉儿不答,冷静地看着她,等她到得极近,方道:“你以为长在你身边,便能养尊处优么?”
      她一怔,婉儿看着她,目光没有一丝偏移:“你少年丧父,在太宗宫。困苦无依,唯一的出路便是你的孩子。那时你不得不倾尽全力,为你的儿女厮杀。然而眼下,你早已安享荣华,非往日可比。”
      她抿嘴,冷眼盯着婉儿。婉儿语气淡漠:“皇帝谁坐,于你而言,只要是你的子孙,并无所谓。但于我们而言,皇帝谁坐,却决定着我们的去留生杀。所以你尽可从容观望,我们却只能全力以赴。谋局谋心,这一盘棋,从一开始,你便输了。”
      她的嘴角勾了几遍,却始终无法再挤出笑容,脸颊抽搐,双手颤抖,良久,倏地抬起腿,向婉儿猛力一踹。婉儿受力,身子摇了摇,慢慢跪下去,仰头看她:“就好像那件事,于你而言,是失去权柄,却得善保天年,于我,却是死生攸关。”
      她脸上青筋暴起,猛地抓住婉儿的脸:“哪怕是太平……但为什么是你?!”
      “若非是我,还有谁?”
      她又开始颤抖,摆动之剧,几乎站立不稳。婉儿凝视着她,身体前倾,两手将她环抱,这个姿势,婉儿的脸便正好贴在她的腿上,依赖之态,仿佛幼儿依恋母亲——母亲,这个词所代表的人此刻想必正安坐在城外的宅院中,垂垂老矣。就好像她此刻。她与母亲,有那么多相似的地方,终究却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但偶尔,婉儿的心中,会涌出相似的感情。细算起来,婉儿在她身边的时间,比陪伴母亲的时间要长得多了。而她与她对彼此的了解,则远胜过母子之间——自出娘胎起,她便与母亲分离了,此后便是一直分离的过程。而她与她,却是不断的靠近,从多年前的那一个夜晚开始,更是不断地合而为一——像是一个轮回。
      婉儿直直地跪着,将衣裳解开——白狐皮裘,罩衫,主腰,没了。她细长的身体细长地依附着她,像贪婪寻求水源的菟丝。她艳红的大衣裳除了,露出里面的旧衣裳,像是剥去了表面光鲜的数壳。她把脸埋进她的双腿,愈来愈深,像是多年前的那一个夜晚。那晚婉儿与母亲分离,而与她相逢。
      是个大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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