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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心魔(四十九) ...

  •   去上次踏入宫中还不过十数日,一切却都已完全不一样了——她的物品已全部自诸主殿中移出,取而代之的是新皇惯用的物件。皇后虽还未移驾,却也已开始打点行礼。昔日的妃嫔宫人们都挪了位置,拟待新皇的嫔御与子孙入住。旗帜服色是早定要改的,因时间仓促,却只改得一小半,或有李唐之仪仗于正殿,而武周之服色于偏殿,宫人们怕犯忌讳,不敢穿旧时装束,却又未有力置办新衣,于是皆以布帛遮掩,至于墙角柜头,不伦不类之处,更不胜数。
      宫中人们显著地分为两派,一派趾高气扬、志得意满,一派蹑手蹑脚、低声下气。一路引她进来的几个,便都是志得意满那一派的,为首一名小内侍,瞧着年不过十六七,衣绯衣,配鱼袋,足下一双锃亮的乌皮靴,唤人时将“上官娘子”后“娘子”二字拖得极长,仿佛是尊敬,可听起来总觉得有几分刺耳,躬身时下巴点下去,腰却不弯,两肩拱起,活似猕猴,可惜了一张白皙粉嫩的少年脸——倘若她在场,一定会对此人好好地嘲笑一番,可惜她不但此刻并不在,也很可能永不会再在洛阳宫。
      直到此刻,那种隐隐的物是人非的感觉才真切地逼近,迫得人胸口发闷,停下脚步,回首西侧,上阳宫的影子还在水的那一侧摇曳。不久之前,婉儿才从那里出来,然而对那里的印象却早已模糊了。唯一记得的,只有她闭着眼,冷漠地说“大好前途,好自为之”时候的情景。
      “上官娘子。”那小内侍尖利的嗓音又响起来,两手握在身前,嘴角带着几分矜持的嘲笑,婉儿看他一眼,默不作声地踏入宫门,脚步从容,缓缓向内。
      步入内宫,于她几可算是新奇了,她已有多少年不曾步行入宫?无论是洛阳宫、上阳宫、三阳宫,除非是那个人非要下车步行,不然她们总是同乘一车或一辇的,倒是那一回封禅,她们是步行上山的,沿途陪伴的许多名臣高士,都不及她与婉儿的脚步稳健,不过,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那人引她绕过了熟悉的楼宇,自小门折入,在廊下候立。不在天子正寝,也不在圣驾常幸之处,而是在丽春台。只在廊下,已看出丽春台也全不一样了——公主□□崇俭,不喜繁复装饰,更不爱花哨的配色,眼下的丽春台中却全是金玉重器,恨不能从内到外,全部铺满。宫人随从,嘈杂纷乱,全无章法,内侍中有一半都如这引路的一般,穿着绯色,剩下一半虽是青白,却也少不了华丽配饰,望见人来,不忙传报,却先与这几个传话的招呼。从言谈来看,这人倒还是新皇跟前的红人,看这年纪,约莫是认了御前的哪一位做义父。
      虽说新皇为太子时,便有些侈纵的毛病,但短短十数日间,也不至崩坏至此,何况还有韦欢。婉儿垂下眼,将思绪从上阳宫摇曳的水影中收回来,转而盘算起眼前——皇帝要用她,这事早在意料之中,用得这样快,却是有人在背后出力。至于说要用到何等地步,则又是另外的事了。而武曌既已说了要封她做婕妤…又是武曌。
      那张闭上眼的脸又浮现在眼前,婉儿烦躁地摇了摇头,恰听见里面有人出来:“传上官婉儿。”
      倏然站定,微微抬头,略行一礼,随而入内,里面却很热闹——韦良娣和几位郡主全都在里面,最小的那位坐在皇帝膝头,摇着他的手道:“我不管,我要做长安公主!”
      皇帝轻轻责备:“胡闹!”口虽如此说,手却依旧抚在她头上,面带微笑,见婉儿进来,方拍拍这小女儿的肩,叫她下去,小公主却不肯,反倒抱住皇帝的腰,撒娇叫:“阿耶!”
      皇帝也便由她,笑望婉儿时,还是家人做派:“婉儿来了。”婉儿欲行大礼,又为他所止,直命人搬来薰笼,命她坐下。开口亦不马上说有何任命,只是细问武曌的事:“阿娘近日可好?饮馔如何?有什么短少么?”
      婉儿低头道:“眼下则天陛下的起居由朱、王二娘子打点,妾并不知。”停一停,又道:“昨日觐见,颜色倒还红润,只微有咳嗽,不耐久坐。”
      皇帝微微点头,还不急着与她说事,却又问起母亲的事来:“你母亲眼下可好?在哪住着?”
      婉儿道:“妾母于前年蒙则天陛下赐住绮云偏殿,只因年事已高,不耐扰动,所以还在掖庭旧院住着。”
      皇帝笑道:“既然年事已高,怎么不住出来,在掖庭有什么好的?”不容婉儿解释,挥手便道:“绮云殿既不甚便利,倒不如于省中寻一处内宅,如此也便于你前往探望。”
      婉儿既辞不得,因顺而道:“妾居深宫,妾母在省中,怕不大相宜罢?”
      皇帝便笑:“谁说你在宫中?”
      只这一句,婉儿便已估量出自己的用处,心头一动,想的却不是公主与韦欢,而又是那句“大好前途,好自为之”。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一件前程,不是公主与韦欢为她安排的,而是武曌为她安排的。就好像当年的诗会,虽是公主提议,背后推波助澜的,却是武曌一样。
      “恕妾愚鲁,不知陛下此言何出。”婉儿款款站起,躬身行礼,余光见韦良娣和几位公主都死死地盯着自己,手心微收,故作不见,“妾是后宫之臣,自然居住后宫。纵获遣咎,也当是在掖庭,怎会不在宫中?”
      皇帝大笑起来:“上官娘子的才干,世人皆知,困在深宫,岂非可惜。何况朕初即位,正是需要匡佐的时候,如娘子这等人才,宁能弃而不用?”
      婉儿道:“妾之长才,无非笔墨文字。然而陛下身边,人才济济,想必不缺奉笔墨之臣。一介女流,不知有何裨益于陛下。”
      皇帝笑道:“正是取你的笔墨文字——朕拟将近二十年来的奏疏案牍,一一梳理,总纂为一部,以资理鉴,此机要之事,非婉儿你这等人才不可。”顿一顿,道:“要的就是内廷之臣,免得前后牵连,有所偏倚。编纂期间,你就住在省中,除非制令,不必外出,免得分心。”像是怕婉儿不愿一般,又道:“阿娘都说了,此事你最适宜,你就不要推辞了。”
      婉儿身形微动,心口大恸,为免失仪,忙又欠身:“陛下厚任,妾虽至愚,必也竭忠尽智,不负圣恩。”
      武曌说得没错,大好前程,一如婉儿从前的期望。可是婉儿所期待的大好前程,却明明不是她婉儿一人的。这是武曌对她的惩罚,却也是武曌对她的奖赏——世上事就是这么奇妙,爱与恨可以同在,惩罚与奖赏也可同存。婉儿和武曌,也可以就这么纠缠着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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