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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为母 ...

  •   我渐渐适应了带孩子的生活。很奇怪,年少时总有些幻想,设若阿欢或我是男子,我们会不会过“正常”的日子,生一个或许多个孩子,带着孩子无忧无虑地生活。这些念想很快都消失在时光长河之中,而我也渐渐地习得了一个女人生活中的许多不易。生活的波涛侵袭于我,并不因我的身份而有所容惜。而每每在我自以为适应了这浪涛之后,又总有新的暗礁,使我生动地明白,“挫折”到底是怎样的故事。
      我们就这样被驱赶着,意气消磨,剩下无限的圆滑与妥协。而疲惫的生活之中,孩子的欢声笑语,甚至只是一颦一怒,都显得那么生动新奇。
      有时候,早上起来,听见阿思趿着木屐笨拙地近前,笑嘻嘻地喊:“阿娘。”把她吃得乱七八糟油光锃亮的嘴和手抹在我身上,心中竟没有沮丧,而是一种脚踏实地的平静。倘若阿欢也在身旁,那就更美妙了。
      有时候,抱住她——她已长到我抱不动的体重,且也不愿让人抱了——将她置在膝上,一板一眼地与她讲解我们自以为早已知晓、其实却根本不曾深入的道理,心头忽而有所启发,而她却偏偏又用孩童认真的胡搅蛮缠,将思绪打乱,回答不能,她却欣喜于自己的智慧,得意洋洋地发明了另外一套道理。
      有时候,想不过她,于是索性不想罢,宁做回孩子,与孩子一道欢欣鼓舞地玩耍。赤足在地上奔跑,甚或抛弃成人的习俗,四足着地争相滚爬。等到旁人过来,又就地滚起,互相搂住,傻子似地大笑。
      有时候,外面的草开出了花,趴在走廊,细细地看这花开于泥土之上,虫儿嬉戏,你推我赶,乳母们总有各种各样的故事和道理,用奇奇怪怪的方式讲述,就像我的小时候。
      和孩子在一起,偶尔会觉得时光飞逝,好像在一瞬之间,便察觉了自己的衰老、保守、腐朽。但大多数时候,时光的流逝却显得格外漫长,像是生活变成了定格漫画,一帧一帧地展现在脑海中,欢笑也鲜明,言声也响亮,而且常常会拥有一种可耻的幸福感,仿佛平庸才是世界的真相,那些曾经的豪言壮语、理想追逐,都遥远得像是上个世纪的事。眼前的平静安宁,才是这一辈子最值得拥有的幸福。
      我睡得越来越早,起得却越来越晚,终于开始耽误早朝。第一次阿欢不曾说什么,第二次也无甚大动静。反正我住得近,赶过去也不费什么。第三四次略有些议论,几个近臣委婉地点了我几句,于是我早起了几天。可再过几日,便又不免陷入这甜美的漩涡,甚至带得阿欢都误了朝会——当然,太后的“误”绝不叫“误”,横竖臣子们也就是等。偏偏那一天是御门的大日子,皇帝到了,大臣到了,太后与公主姗姗来迟,难免惹了些误会。这一日的次日,便有不少人上疏问太后的身体,也有不少人书札致我,却不担心我的身体,而是探听太后的动向。
      我觉得很委屈,将书与阿欢看:“明明我才是体弱多病那个,怎么没人问我?”
      阿欢白我:“对你迟到见怪不怪罢了。”
      “说得好像你不迟到似的。”
      阿欢定定看我,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好一会,方道:“我从不迟到。”
      我笑:“谁说的,那一次……”
      她却忽地打断:“除了因你,我什么时候迟到?”
      我怔愣,仔细回想,除了年少读书时候——那时迟到,往往也是因我——好像她都很准时,甚至都不叫“准时”,而往往是提前许久,便已准备周详。散漫的一向是我。小小理亏,便去搂她,她却似生气,伸手推我,没推开。阿思恰也醒来,依样画瓢,笑嘻嘻扑到阿欢腰上,口道:“我也要抱娘娘。”
      我故意道:“你轻些,别把娘娘推倒了。”
      阿思只是笑,贴着阿欢,把我挤开,我也就顺势撒手。阿欢在孩子面前总是温柔几分,蹲下抚她,眼都不看我:“阿思真厉害,力气这么大呀。”
      阿思笑迷了眼,扯着阿欢,又闹着要去新建的儿童乐园玩。这儿童乐园是我照前世的印象,使工匠为她造的,不但有旋转木马、木制汽车、小火车、滑梯、跷跷板、秋千等物,还有这些工匠们自己发挥设计的假山、洞穴、城堡、花园。昨日刚刚将单个的物件送来,我亲自看过,历历逼真,比预想中还要好,干脆也不放在寝殿,直接辟一偏殿,搬掉所有物件,纯做一乐园,反正绫绮殿地方大,不怕折腾。
      阿思自我画图时,便对此念念不忘,昨日看见实物,更是纠缠,夜里睡得晚,险些耽误我与阿欢。早上睁了眼,脸不洗、牙不擦、饭不吃,只是念叨——亏得阿欢在此,两人还有个压制,不然怕是早就冲去偏殿了。
      儿童乐园阿欢也知,却不放在心上,敷衍道:“先吃早饭,再让奶娘们陪你去。”我却巴不得有阿思在,使她收一收那无名火气,牵了小家伙的手,笑向她道:“可好玩了,你一定想不到……一起去呀。”
      阿思兴奋得蹦起来:“是的,可好玩了,娘娘一起去呀。”一行说,便拽着阿欢向外。慌得几个奶娘来与她穿衣着鞋,却还扭头喊:“娘娘,阿娘,等等我。”
      阿欢无法,候了阿思,与我们同去。
      我先前虽见了图纸,也不知装完是什么模样,真到地方,亦不免惊叹。虽是“古代”的生产力,造出的乐园,却远胜过前世那些大众的地方,每一处均是纯实木精雕,榫嵌卯合,最细节的镶嵌处,也都描花绘草。怕这些木头易绊撞——都是实打实的好东西,既沉且硬——边角都用锦帛包裹,绣工精细,棉垫柔软,处处贴心。而工期仓促,又是新安装,阿思耐不得,早早爬上秋千,叫奶娘推着她欢快地荡起,却听不见半点吱呀。
      想到这东西可算是我“发明”的,心中多少有些得意,挽住阿欢的手,问她:“如何?”她进门时还不如何,此刻却是怔怔扶着滑梯,手在上面摩梭,被我一问,却流出泪来。
      我被她吓一跳,忙用袖子去擦,被她打落手,方问:“怎么了?”
      她摇头,哼声道:“国事上不用心,这些事却挺机灵。”
      我委屈得很:“不是你让我带孩子么?”
      她又瞪我:“你见我又是迟到,又是不理事么?”
      “什么?”
      “我那时候……算了!”
      我方了悟,忙陪笑道:“怎么能和你比?你那么厉害……”她却更不悦,伸手把我的耳朵一掐,道:“你呀。”
      我辩解道:“也不是不上心,朝会上都是定好的类目,虚念出来罢了,能有什么正经事?正经札子,我几时不看?”
      她却更生气:“你的正经札子,无非就是那几个……我叫你看的东西,你都不看。”
      原来根由在此。
      她与我之物,乃是前些时候辩经的节略。母亲退位,李暅当政,将国教改回道教。而为了与阿欢造势,却又不得不再借佛经之力。然而母亲那时,佛经大义,皆出一孔,僧众臣服,没什么说由。这几年间,教义流转,出了许多不同的说法——或者说,母亲之前打压的那些法说,重回正统,因此这几个月的经辩法会,进行得并不那么顺利。释净建议,由阿欢出面,重将经典翻译一遍,由此掌握主动之权,但翻译哪些,又如何节选,便成了大问题。这里本来没我什么事,但阿欢不知哪一心想错,觉得我总有些奇思怪论,或能有所裨益,便将许多书札,丢来给我,叫我给她“随便看看”。亲亲老婆的吩咐,我当然也不是没看,但这事说来便有些微妙……含糊陪笑道:“谁说我没看,只是佛法高深,我这俗人,看不懂。”
      她白我一眼:“你是怕佛法高深,还是水深?”
      我道:“佛法既高深,水也是不浅,再说,这事是你一力主之,又有佛奴主持,我不好插手罢。”
      她斜我:“又不是叫你决断。”
      我苦笑——偏是不叫我决断,才更苦恼,但这事的确又有些不好说。想一想,反问她:“你可问过婉儿?”
      阿欢不答,过一会,方道:“你写个信,问问崔明德?”
      我有些惊讶:“你问不得?”何况她几时这么信服崔二了?
      阿欢白我:“我叫你写,不行么?”
      我哭笑不得:“行行行,太后娘子吩咐,哪有不行的?”
      她却又横我:“你一贯养尊处优,叫你写个信,是什么难事?作个丧脸!”
      我只好扯开嘴,贴向她做鬼脸:“我这样笑,你满意么?”
      她到底是被我逗得一笑,我还不忘前事,昵着她肩问:“我见你摸着这滑梯,像是有心事?”
      她不语,我想她此刻心气不顺,若不问出来,怕对景又生怨气,便以胯将她一顶,半撒娇地道:“有什么心事,你还不愿与我说的?——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她失笑,手拍我:“不爱你就好了!你这……”这什么,不说,再被我缠烦了,方垂眼道:“大郎小时候,也作了这些。那藤制的秋千,他最喜欢。”
      我绮念全无,手一抖,松开她。她头仰一下,吸着鼻子笑:“我不想说,你偏要问。问了,又烦心。”
      我低头道:“怎么会烦心呢?大郎难道不是我的儿子?”
      她道:“但有时我想,竟只有我是他的母亲。”
      我道:“有些想念,也不是时时都要提在嘴边的。”
      她道:“不一样。”偏转头,道:“不说了,说多了,又是我烦人。”甩一甩手,道:“好好陪阿思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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