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主虐线平行世界》允

277、行露（九十二）

　　衣裳窸窣之声终于消失，代之以均匀的呼吸声——听得出来，这小娘这些时候睡得不错，夜里那些呼哧呼噜的怪声没了，脸色看着也红润些，便来她这里的时候也多了。

　　倒是自己……

　　韦欢掩下摩挲得泛黄的经书，揉一揉眼睛，微微叹一口气。

　　书卷上都是惯常文字，深宫中独处的日子，她曾阅读过无数遍。当了太后，这些功课，便渐渐地懈怠了些，再捡起来，竟还有些吃力。

　　可见崔明德从前的评判，倒也不无道理，她并非天生的读书人，既无天赋，又无定力，富贵既得，倦怠便生。

　　可谁又能一贯执着，于繁重的文书之中，还苦读钻研呢？何况年岁渐长，身体上的确是不及从前了，膝上旧伤日甚一日，多年书写累及手腕，还有不知是少年打球时的苦练、还是屈膝俯身的繁冗礼仪、又或是操持抱哄两个孩子的劳累所伤害的腰、颈、肘部，以及许久以来，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熬心费血带来的头眼疼痛，在短暂的风平浪静之后，纷纷出头，顽固地阻碍着所有的阅览和思考。

　　可又不得不看。

　　不止是为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朝臣、局势、教义、人心……更为着某种隐秘的争强好胜的欲望。

　　宫中，不止宫中，这世上存在着一种韦欢早早便发现了的，世人习以为常，她却偏偏要对抗的习俗。这习俗便是，一个家里“闲着”的人，会操持所有的苦活累活，为家中作出艰苦卓绝的贡献，但在世人乃至家人眼中，却是一个无用之人。而且这个“闲着”的人，通常会是“女人”。

　　韦欢不知道这想法是何时钻到心头的，只知它的起源甚早。早到她为庐陵王妃，太平在外大施拳脚时，便已出现。但那时，她的感觉只是不甘，模糊的嫉妒和哀怨交替着间杂，使她对待太平的得意洋洋时，常常产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对自己的痛恨。她知道这种痛恨是不对的，但每当她处理完一整日的宫闱琐事，东家长西家短的争执，还有孩子吃了几顿喝了几口添减了几次衣服甚至处理了几次屎尿，终于能喘口气时，想起太平进出的自由，奔马军营的惬意，还有挥斥朝堂的英气，这痛恨就会莫名地冒出来，使她感到自己是无用之人。

　　自然，作为太平的“女朋友”，她也会有与有荣焉的时候，太平的幼稚、冒进，也会给她带来隐秘的快感，甚至有种太平离开她便不行的感觉。

　　许久以来，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恨与快感纠缠，将她的心情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境界，虽然时阴时晴，却也不至于引起真正的暴风雨。

　　但自从局面大好，一切又都变了。

　　卑微时心无旁骛，只求同生共死。富贵之后，所有埋藏在心里的小痛苦，都一一浮出水面，变成了眼中的砂、心头的刺。

　　太平依旧忙着她的大事绩，不切实际的幻想变得务实，逐渐执行。幼稚和冒进被磨平，代以沉稳和周全，越来越多的人聚在她身边，为她出谋划策、执戈画戟，岁月似乎在她身上留下了许多，却又像没留下什么。她还是当初那个少年，太阳一般照亮着身周，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韦欢固然是不一样了，但实际上，她所做的，与从前的区别却不甚大——她参与了朝政，主导了诸多变革，想起新皇登基之初，为了掌握权势，而小心筹划、精心持局，那种美妙，至今想起，都忍不住面露微笑。太平所力主的那些变革，失了她的支持，也如空中楼阁。其他所有人，无论他们的目的为何，都逃不脱韦欢这一关。从某些情形上说，如今的韦欢，才该是帝国真正的太阳。可偏偏她是“太后”。

　　是，她的确掌控了前朝，可这种掌控并非直接，承认与否，这权力的由来，并非源自她自己，不是因为她韦欢有多天纵英才、多天赋异禀，而是因为她生了儿子，儿子为皇帝。李盼，她一生之中的耻辱，一辈子无法逃脱的黑暗，偏偏是她的权力之源。她的确是掌控着前朝，可这种掌控并非天赋，甚至迟早会失去。她“代”天子持有着权力，但她的本职，却是“养育天子”。也就是“女人”的职责。无论前朝有多少事，后宫的那些琐碎，孩子们的吃喝拉撒，依旧是她的。哪怕她已将后宫的职责分派出去，哪怕她并不排斥“养育”的责任本身——尤其是对阿思的养育。但在所有人心目中，这些无趣的、无聊的事体，都是她，韦欢的责任。

　　皇天后土，本该势均力敌。但“后”之权责，却如“后”字本身一样，居于“天”后。

　　她甚至不能随心所欲地出入省中，与大臣们随意交谈。而太平……太平不但可以恣意出入，不避人言。还可以自由交往，不限时候。哪怕真的与人有了首尾，那也不过是街巷里坊的小小谈资，无伤大雅。没成为太后时，韦欢是李暅的附庸，刚成为太后时，韦欢变成了李盼的附庸，现在，她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又成了太平的附庸。一个“闲着”的“女人”。

　　虽然这曾是她梦寐以求的事，但真到了这时候，却又总有些不甘心。

　　眼前文字在闪烁的烛光中跳跃、翻转、逃离。头疼得利害，不知是因熬夜，还是因刚才那一壶浓茶。手指按卷，仿佛想要抓住逃跑的文字，却只徒劳。太平平稳的呼吸传来，每一声，都像在对她说“睡罢”。

　　谁不想睡呢？躺在爱的人身旁，感受她温软的怀抱，听着她的呼吸，嗅着她的味道……酣梦一场，直到清晨。但现在睡了，这几日的努力，不又变泡影了么？不做“闲着”的人，不做“女人”，做一个，真真正正的“人”。

　　发光的，又岂止她太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