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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6、报应 ...

  •   辩论法会的点子,其实不新鲜,但阿欢的时机把握得很巧妙——最近我不是忙着自己的事,就是小心旧事影响她的心情,却忘了阿欢总是有她自己的主意。她就是这样,在我觉得她无所不能时,却常常有那莫名其妙的小性,而在我心疼她、担忧她时,她却又出乎意料地坚强。或许也就是猜得透却又猜不透的阿欢,又在这样的日子,香山寺愉悦的晴空之下,使我的心变得格外轻盈,带着阿思骑了一圈马,钓了一会鱼,回寝殿时,天已微微黑。
      阿欢看着心情还不错,早早披了发,坐在妆台前任人篦头。殿中燃着的不是常用的香,而是主持进献的梵香——平素的熏香都有种昏昏欲睡的香料气,这一支却是幽迷入神,甚而有几分提神醒脑。我接过篦子,让从人皆退开,替她轻轻篦一遍头。
      香雾在背后袅袅升起,至镜中心时才缓慢散开,仿佛一团春花于电影镜头盛放,阿欢的脸于这团花雾中显得格外亲切,甚而带出几分笑意:“你的手艺倒是精进了,却不知从哪练出来的。”
      我笑着又替她篦一遍,这回添了香膏,更为顺滑:“这还需要练么?看多了,自然会了。”
      阿欢嗤笑:“那篦子该放在哪,你可知道?”
      我对妆台努嘴:“左下第二格。”
      她方惊异,回头打量我:“你倒是留意。”
      我笑道:“不是留意,但老夫老妻了,若这点都关切不到,怎么好意思爬你的床?”
      她作势啐一口,把篦子从我手中夺走,我正喜欢与她独处的时刻,手中空空,竟还有些失落:“阿欢?”
      她从上面捋下一卷黑发,丢在一旁:“夸你几句,还当真了。”
      我见那一卷甚厚,方知刚才还是手生,讷讷无言,她斜我一眼,却又把我推坐在前:“不行,我也要拔你几根。”
      待我坐正,细细篦时,手下却甚轻柔,篦着篦着,手停在我肩上,忽又道:“想想你出宫那会儿……”
      我的手搭在她手上,凝视着镜中的她与我:“你又不曾见。”
      她的笑容有些苦涩:“不曾见,但可以想见。”
      我不知该说什么,那时那刻,我在想什么?全不记得了。只知道有无穷无尽的仪式,还有无穷无尽的人。母亲、太妃们、庶母们、姑祖母、姑姑、姐姐、其他各色各样的亲戚或仆从……全帝国有头有脸的女人们都集中在这里,庆贺那一场盛大的喜事,哪怕那喜事对当事人来说,不啻于丧事。
      阿欢在想什么?我就更不知了。只知她负着伤,回了家。不知她是否会绝望,也不知她是否会强迫自己坚强,就像后来她经历那么多事时。只知道,我们都挺过来了,各自、独自,用自己的方式,挺着、熬着,然后到今天。
      脸上一阵温热,是她伸手,捏了捏我的颊,捏完了,还不忘笑一笑:“那时候你还是大饼脸呢。”
      我嘟哝:“谁?谁说我是大饼脸?抓出来,打她板子!”
      她道:“你自己。”
      我吐舌:“我几时说过这话?我怎么不记得。”
      她翻个白眼,却也不追究,篦过三遍,将篦子收好,上面整整齐齐,只有几根脱发,但一半都已白了。取下,与她那团捏在一起,丢在灯上,我笑她:“多少年了,还不厌呢?”
      她头也不抬地道:“这东西不能随便留。”等发丝燃尽,对着吹散,飘起一小团灰尘。凝视灰尘,忽又发起呆来,我推她:“怎么了?”
      她摇头,垂眼,掸一掸身上的灰,却推开我试探着伸出的手:“你睡,我还要看一会书。”
      我本已心猿意马,又见情势暧昧,满心以为水到渠成,可成就一夜——我们已有许久不曾有此兴致了——不料她又作此态,不免靠近,使些惯用之技巧:“人都叫你撩起来了。”
      说着话,脸贴过去,手亦环住她腰,她似笑非笑地瞥我:“我要研读佛经,为法会准备。”
      “又不是你下场辩论,再说,时间也还早。”
      “怎么,许你废寝忘食,钻研些什么风物地理,就不许我花一两晚,为我的事做些准备?”“我的事”三个字咬得很重,眼角上斜,睨得我心头乱跳——她果然还是我的阿欢,这小性子,叫人又爱又恨——既不敢有异议,心里又多少有些不甘,哼哼两声,索性耍赖,把头靠在她肩上:“那我陪你看。”
      她还是笑,更推开我:“经文面前,怎可亵渎?”
      我收回手,正襟危坐:“不亵渎,不亵渎,只是陪你看。”怕她不信,两手摊开,结跏趺坐:“正心,正意,正身。”
      她笑出声来,却牵我手起身:“罢,少看一夜也无妨。”我还来不及惊喜,她又回头:“不过在人寺中,似不大好。”
      我道:“就算是佛祖,也管不到人伦大事。”
      她皱眉,把我的嘴一按:“不许胡说。”斜我一眼,颇有几分不自在地道:“别人算是人伦大事,我们……算什么呢!”
      我不服气:“别人算人伦大事,我们自然也是人伦大事!”
      她竟沉默,牵着我的手慢慢垂下。
      我知道自己彻底说错了话,可心头郁气,却更团聚,想一想,抱紧她,喊:“阿欢。”
      她叹息,任我抱住,我竟机灵了一会,笑道:“和尚有□□用而不生子,与半择迦、伊利沙半择迦,皆具□□而不生子,有甚区别?再有那留拿半择迦,满宫皆是,又作何解?你我为女人,你还生了孩子,我亦养了孩子,就贡献而言,比多数和尚都好得多了。怎么就不伦了?佛祖普度众生,怎么还歧视我们了呢?”
      阿欢哭笑不得:“你也学了多少经典,怎么学出这些歪理邪说!”
      我对她吐舌头:“什么歪理邪说?这是佛家慈祥普度之正义!”
      阿欢白我一眼:“胡说八道。”
      我道:“佛经也是胡人传来,你要说胡人胡说,那佛经也是‘胡说’。怎见得‘胡说’就不好?要是‘胡说’好,那我这‘胡说’也是有理的了。要是‘胡说’不好,那你这‘佛教胡说’可也不能用。总之一千个哈姆雷特,咳,一千个比丘,就得有一千个释迦摩尼,谁又能证明谁说的不是呢?”
      她皱眉:“不许乱讲!佛祖听着呢。”
      我偏要说:“佛祖高高在上,就譬如我阿耶阿娘。再如何,难道真不讲道理?若不讲道理,那就不配这慈悲普度之名。若讲道理,那一定知道,像我这样,心诚意敬,就算说了几句不当之言,只要行端坐正,一定也不会怪罪的……总之,佛教本也是外来教义,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咳,总之不会怪罪。”
      她两手狠捏我的脸,不让我继续说下去,眼睛却忽地发亮,拍拍我道:“你一贯爱胡说八道,但有时候胡说八道,好像也有些道理。”
      我得了她的肯定,便更得意:“都说了不是胡说八道,是正儿八经地有道理……”
      她不理我,却起身去几上寻纸笔:“你这些意思,我当写下来,可以给释净和婉儿他们。”
      我尤不死心:“天不早,有什么,明日再写也来得及。”
      她笔下如飞,头也不回:“乖,你先睡,过几日闲了,再好好陪你。”
      罢,罢,算是前几个月的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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