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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命运 ...

  •   为了示阿欢当众承诺之郑重,我特具了名帖,向敬晖、崔玄暐、张柬之各送了一份礼物。内容不多,主要是庄园土产,新笋、鲜鱼等,阿欢亲看过,又叫人为我添些干肉之类,示束脩之意。三人中唯张柬之坦然收受,没有回礼。敬、崔都额外备了重礼,崔玄暐之礼尤重,据说是一家传字贴,为晋王羲之亲笔,此等宝物,我受之浪费,本欲与阿欢,她却格外大方:“我也不学书,你献与上皇,也叫她高兴高兴。”
      我竟不能辨真假,斜眼看她,她笑:“反正最后也是你的。”
      只见她神情,便知她与母亲之间,必又有什么说不得的故事,但现在交易见得多了,不想理会。一面叫人将字帖鉴别、装帧,自己得闲,先去探望仙仙。
      她于我贴身侍奉多年,宫中内外,亲密交往者,率都认识,因此叩门事后,便不能再留在我身边,但她既为我而受谴,决不可叫她受冤屈,本要送她回家修养,阿欢以她父母已老,兄嫂未必能贴心,不如就近在宫中。我知后宫这些势利眼睛,她又是待罪之名,怕有什么不便之处,便叫人在绫绮殿庑下收拾出一大间,从府里叫了两个背过卫生歌诀的侍女,连她素日贴身的两个小宫人一道照看。
      原本她为我近人,也领着七品的宫衔,而今都褫去,药物供奉,便从我出。阿欢越性颁明旨,把绫绮殿赐予我住,从此宫中正式有我一份供奉,而我之书令、物件,也正大光明进出宫门,无分白日黑夜。
      按照阿欢的说法,于仙仙的一切待遇,已经算是殊荣,但真去了庑下,见到仙仙,还使我心酸——庑中本是侍从值宿之地,比主院低矮,春天又阴湿,入门几乎不见日光。蜡烛倒点得多,却是为迎接我,所以地上也铺设绒毯,仙仙伤重,竟还披着重衫,跪地相迎,等待的时候恐已不少,地上湿了一片,是她身上的冷汗。
      她与我朝夕相伴之岁月,比阿欢还多,而今的一切,却直使我感到陌生,心头发堵,手将她的手一握,想看一看她的伤口,一时竟又不敢。还是她笑:“听着很响,其实不重。”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想到许久以前,阿欢也曾为我受伤。今世之刑罚,说得都很轻易,真正执行,却往往筋折骨断,惨不忍睹。如我这样养尊处优,伤一小手指,都要难过许久,而她们这些女孩子,受了这些刑罚,反过来还要安慰我。停一停,还是鼓起勇气,叫人把她扶起:“我看看你的伤。”
      她满面通红:“不敢污娘子的眼睛。”
      我道:“我想看一看。”见她着急,忙道:“就看看背上。”
      她所担心,却与我以为的不一样:“血肉可怖,吓到娘子。”
      我道:“正因可怖,所以才要看一看。”我或不能再如以往,但亲手造成之后果,必得亲眼去看见,以免日后得意,滥行威权。
      她失笑:“娘子又说胡话……”忽然低头,作恭敬状,我知道,哪怕她与我再熟悉,受此捶楚,也是害怕,就好像我对母亲威权的最初认知,来自于杨娘子之死——在那之前,道理我们都知道,但从未亲眼见过。
      或许也正因这害怕,她竟不敢再阻拦,任人将精心妆扮的衫袍褪去,露出支离血肉。没有骨折,但最深处已出肉见骨,只一点白,余多是血红。没见骨的地方,什么颜色都有,青的,紫的,深红,紫黑,浅粉,新生之肉与老去之皮缠绵翻卷,或高或低,或肿或平。
      倘或崔明德在此,可能又要说我“望之不似人君”,因为我的眼泪扑簌而落,做决定时的坚定一去不返。这是我造成的后果,我知道或许会有这样的后果,我放任了它。虽然再来一次,我也会做同样的决定,但直面血肉,依旧使我难受。
      我甚至伸出指头,轻轻蘸了一口她的血,在口中舔舐,是咸腥的味道,眼泪滴在她背,使她嘶嘶抽气,我忙又擦了泪,低着头,想对她说:“对不起。”
      却终究说不出。
      到底还是她又穿衣,反身来安慰我道:“为人婢妾,能够跟着娘子这样的主人,已经是绝大的幸运。”
      我忽然很烦躁,不想听她这样的说辞,但她却又异常真诚,向我请屏退左右。我依了她,听她道:“娘子知道么?以前宫中,最好的职缺,除了太子,就是冀王。因为太子不重女色,为人谦和,仁慈待下。冀王……先帝虽于女色上有些妨碍,但待人也是很大方的。”
      我苦笑:“我那时还觉得我自己很好。”
      她笑:“娘子不是不好,但娘子是女孩,跟着娘子,最好的前途,也不过是出宫嫁与驸马,受那边的家人摆布。何况娘子身体又弱,天后亲自养育,动静皆在眼中,侍从们动辄得咎,若是出嫁生子,一个不周到,有所闪失,宫中震怒,更说不定要陪葬。所以大伙私下里,都以跟着两位皇子为上,而妾奉承管事,派到娘子这里,娘子知道为什么么?”
      我道:“为什么?”
      她笑:“太子、先帝,都是男人,服侍周到,最好也不过为一孺人,但无论如何,妾等都是男子禁脔,从此都锁在宫院,不得自由。而且,男人的后院,终由主母掌控,与其承外来、不知心性的主母颜色,不如跟着从小知道的女主人,何况跟着公主,还能出宫,还有机会,见到外面。若公主开恩,还能许字出嫁……”
      我收了眼泪:“你看上谁,我给你大办。”
      她笑:“以前是这样的心思,但真的跟着娘子以后,反而不想嫁人了。可惜妾身实在不爱念书,不像秀奴……”
      我的眼泪忍不住又出来,不知道我年轻时这些胡言乱语,到底是害人多,还是渡人多。我府中不愿意出嫁的女儿家,比别处都要多,但以现在的时代,真正不嫁人,其实又无依靠,比如仙仙,她之今日,若无家人,又能依靠谁?若不是我留意,她受此难,说不定就被人折磨死了。但若我不在呢?她是一个,其他人呢?我是天生幸运,投胎为公主,她们呢?年轻时候,念念叨叨,有那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其实现在,何尝又不是想一出是一出?但这些想法,到底是可行,还是不可行,到底是害人,还是救人,谁又说得清?
      眼前一花,是仙仙坐起身,替我拭泪,她比我小好些岁,看我的目光,却如慈母之视幼儿:“妾说这话,娘子一定不爱听,但妾等能为娘子之婢妾,真的已比在他处好多了。京中王公子,最好虐待奴婢,月月都有尸体从家中送出,牙奴都知他家买婢,要比别处都贵;许多人家,天时寒冷,不点炭炉,却以姬妾赤身围挡取暖,号为‘肉阵’;至于那些不用山架,使奴婢日夜执烛,号为‘烛奴’,若困顿疲累,使烛火扑地,便加责罚;或以小过辄鞭挞,脔割奴婢为食,或以奴婢为猎习练弓箭武艺的,数不胜数。别说娘子因故才遣我入宫,就算娘子真要造反,我们不跟从,事后追究,也是要处死的。为人奴婢,就是苦命,我们早已认命,得遇娘子,反而是天大幸运。”
      我低头道:“我遇见你们,也是天大幸运。”
      仙仙失笑:“又说胡话!娘子是天仙之体,投在金轮神仙大王的胎中,自有气运,我们沾着气运的尾巴,才有这幸运。”
      我苦笑:“你说你自己不读书,真是不读书。”这都是什么封建迷信?但真要在她境地,如果不信这些,又该信什么?
      她甚得意:“妾虽不读书,有些道理,比娘子这读了书的却懂。”
      “什么道理?”
      她笑看我:“妾说了,娘子要机密些,不可告诉别人。”
      我点头,她方道:“娘子的道理都是好的,但过于仁慈。我们又都是奴婢辈,不像那些士人,懂恩义,知好赖。娘子的道理,于士人或许可以收人心,但在奴婢辈中,失于约束了。比如妾受杖之事,娘子降的恩荣,已经格外特殊,再亲自来见,恐要叫人议论。”
      我道:“议论便议论。”
      她叹一口气,道:“禁中事不外传,倒也不怕。不过娘子既与太后……还是注意些罢。”
      我道:“太后知道的。”
      她道:“太后知道,别人不知。像是崔娘子与娘子同进出,外面也传了好些。只不告诉娘子罢了。”
      我道:“这么多实话,你早怎么不跟我说?”见她笑,忽又明白——她既不能贴身侍奉,有些话说起来,反而比在跟前时方便。这宫廷里的弯弯绕绕,实是无处不在,使我心烦意乱,从她那出来,本想去殿中静坐,却见佛奴引辇来接我。
      径到贞观殿,见着阿欢,没有着大装饰,上青下绿,短襦短裙,又不着袜,赤着十个脚趾,在御座上歪着。
      我移过眼,道:“有些不舒服,想早些睡,不陪你了。”
      她却笑:“谁稀罕你陪!听人说你哭了,特来瞧瞧。”等我到近前,细看我脸上泪痕,分明不大愉快,却还忍住,一面叫人打水给我洗脸,又叹气道:“太医都说了,不可多思多愁……”
      我恐她迁怒仙仙,强笑道:“是想起你从前的事了。”
      她一怔,手上微垂,咬唇不语。我瞥见御座,忽地生出一股冲动,笑对她眨眼:“你知如何使我不多思多愁么?”
      她道:“如何?”
      我将她于御座上按住,轻轻道:“如此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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