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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行露&安好 ...

  •   人终于散了。殿中空荡荡地黑下来,只剩一根根巨柱凭空而立。
      经诵之声却还绕梁不绝,仿佛暴雨之前的阵雷,自上而下密集轰鸣,震得韦欢耳鸣心跳,眼皮也不自觉地抽动几次,脖颈沉重,上似负有千钧,伸腿起身,一下没站起来,念念将她扯住,跪下,手扶着她手臂,轻轻道:“娘子要宣太医么?”
      韦欢摇头,疲惫困顿,侵袭周身,连一根指头都懒得动弹,索性退坐地上,两腿伸直,仰望梁顶,第一次觉出贞观殿之宽广阔大,比别处更甚。
      轻笑一声,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仿佛轻云飘荡,舒一口气,有些什么话想说,看念念木讷的脸,却又说不出来,只问:“太平出去了?”念念道:“是。”终也觉得无趣,示意她扶自己起身,踉踉跄跄,向寝殿而行。
      困倦已极,任人洗漱,躺到榻上,心里却模模糊糊还在想着什么——思绪也像天上的云,飘忽捉不住踪迹。
      明明耳边寂静,无任何声迹,却总像听见人声,想要睁眼,眼皮滚热地上下粘住,迟回几次,既不能入眠,又不能醒来。
      脑袋像个鼎,煮得沸腾,里面的粥水黏腻腻地翻涌,扑腾扑腾扑腾,忽然冒出一个人头,张开口,喊她:“娘子!”
      韦欢一惊,推衾坐起,夜间凉气,侵袭入体,汗水渗出,于是更凉。
      床前已点起一枝灯火,木雕的蟠龙烛跋上是烛光摇曳的影子。
      “七七。”一瞬间想到的,竟是这个名字,转头,看见的是念念的脸。虽是亲姊妹,其实并不相似,只有眉梢鼻尖,有那么一点影子,而且不能细看。但只要那么一眼,也就足够了。
      皱眉转眼,声音中带出些心虚:“你是殿中主管,管好本殿事即可,这些侍奉的小活,不必你亲自来。”
      念念低头,也只有一个“是”字,又道:“夜叉奴求见。”
      韦欢挑眉:“何事?”
      念念道:“公主遣王仙仙持手书叩门送信,上有太后之印。”
      困顿疲乏,瞬时散尽,手握床沿,挺身而起:“太平怎么了?”不等回答,又道:“叫进来!”
      念念会错了意,迟疑道:“是否先更衣?”韦欢一怔,随手将衾被在身上一裹,沉声道:“让夜叉奴速传王仙仙。”
      得了回信,方叫人设帷幄,潦草批上外袍,殿中的灯火渐次点燃,人声、脚步声都渐渐起来,侍奉之左右宫人、内侍,都已惊醒,前来待命。
      佛奴来得尤速,趋步近前,机敏地问:“可要唤当值之校尉?”
      韦欢抿嘴,迟疑不到一息,便点头:“你与夜叉奴、力士奴执内卫,叫贺楼、阿徐都带人来。”不等他传命,又叫住道:“值夜之太医是谁?全部叫来。”
      不知是什么事,若是兵戈旧事,倒还不怕,但若是太平的身体,若是太平……心急如焚,面却不肯露,背手抿唇,于床头坐下,强令自己冷静。
      若是太平有事,必不说奉她之命,何况还有她手书。但若不是太平有事,又有什么事,值得她派王仙仙深夜叩门?
      越想越觉焦急,再派一人催促,想一想,又命人去宫门,叫当值之校尉。
      命令方下,转见王仙仙步履匆匆,矮身进来,见面要拜,韦欢早瞥见她手中之物,抢步上前,一把扯下,展札阅览,一眼看完,手尤战栗,心却舒展。把信札掷在地上,长舒一口气,此时王仙仙一拜才竟,口称“娘子”。
      韦欢不知道该说什么,却退一步,靠坐于后,险些跌倒,稳定心神,手捶床沿,骂一句:“李太平!”
      满殿之人,都被这一句吓了一跳,韦欢怒视王仙仙,道:“她胡闹就算了,你们也随她么?”
      王仙仙更伏身于地,战战兢兢,不敢回答,唯自心口取出一纸,道:“公主还有一言。”
      韦欢深吸一口气,先叫左右:“叫人都回来,不必传信了。”因见列火满宫,心知已迟,外朝必已看见,一面盘算应对之法,一面叫人熄灯,再取纸看,只有“珍重”二字,不由一怔,怒火皆消,垂手坐下,半晌,方道:“她怎么不亲自进来?”
      仙仙道:“公主连夜出省,召集府中,亲为非常之备,所以只命妾来。”一叩首,道:“妾来之时,崔、裴二娘子已至,劝谏久时,公主说:你们说得都是很好的,但我万不可承受太后有万一之险。”
      韦欢凝视于她:“你可知非军国要事,夜叩宫门,是何等罪?”
      仙仙俯身在地,声音中带出些颤抖:“知道。”
      韦欢沉默许久,方挥手命人将她带下去。

      天过五更,我便进宫,佛奴亲候在宫门,见了我,不言不笑,径引我至贞观殿。
      路上见贺楼、徐真如海等,皆率领卫士,翼护而前,看见我时,彼此交个眼色,不动声色地走在我前面,卫士们前后簇拥,将我与随从隔离。
      我心澄明,竟不以为忤,也不如平时,与佛奴说笑打探。从人之中,只有阿宝紧紧贴着我,手不知不觉,按紧了刀柄,我对她一笑,让她落在后面,贺楼的从人之中。
      宫门尽开,路上见传信之人,络绎不绝,宫门校尉,看见我时,都有些异样。方才在宫门见到骆逢春与几个留守当值的宰相,想必都知了昨日事,所以紧急候见,递疏问安。
      我自知罪过,加快脚步,直至殿中。阿欢在前殿见我,这倒是不大寻常,一般我们都在寝殿见的——说明今日发生了这样大的事,她也不打算上早朝,却不知今日能否与臣子们见一面。
      或许如崔明德所料,这件事不但会是我的罪过,大约还会被顺势利用,成为一种特权。
      但我不关心。
      我只想见见阿欢,告诉她我很好,希望她也告诉我她很好。不是欺瞒的、安慰的那种好,是真的很好。直至此刻,我才察觉,“执政”这件事对我有多大影响。一年之前,我意气风发,觉得首恶既除,再无人能伤害我阿欢。一年不到,我已发现,前路漫漫,艰难险恶,比我预想得要多得多。
      踏进殿中,迎面而来的是无数根大柱。阿欢高踞宝座,越过柱子,遥遥看我。原来以臣子的视角看皇帝,是这样的。看阿欢坐在宝座上,而非帘后,又是这样的。我仿佛已经许久未以这样的视角来看人了。
      庄重上前,向她一拜。仙仙在阶前跪着,听见脚步,抬头看我。小姑娘比我想象中瑟缩些,脸色苍白,却还不忘对我使眼色。
      我假作不见,拜完,登阶,叫她:“阿嫂。”
      她皱眉,将我上下打量,仿佛要确定是否真的是我,好一会,指着仙仙道:“若无大故,夜叩宫门,视同谋反,可以夷族。”
      仙仙颤抖得更厉害了,俯身在地,一言不发。我的心亦一颤,虽然来前已经下定决心,若为阿欢之故,哪怕牺牲仙仙也在所不惜,但当阿欢说出“夷族”二字时,却还是毛骨悚然,抬头仰望,想要出口求情而竟不能得,却见阿欢起身,淡淡道:“不过这一次,她是奉了我的嘱咐,以为你病在旦夕,所以才来报信,情有可原,酌情与杖罢。”
      这是她早就想好的处置,也马上有人将仙仙架出去,惩罚家奴,刑在顷刻,要打得人尽皆知,所以就在殿前。正好许多人都被召来,可以围观这一场闹剧,
      侍从们体贴地关上了门,不让丑陋的刑罚污染殿中贵人的视听,但门掩不住声响,我站在这里,还能听见外面木杖入肉的声音,以及仙仙偶尔压抑不住的痛呼——也只一两声后,便只剩唔唔闷响,我知道是有人勒住了她的口,以免我听见难受。我小时候,母亲惩罚宫人,就是这样。那时我不知道,现在我知了。
      声音持续了许久,我一直站着听着,直到眼前的蜡烛一跳,熄灭——不知何时起,殿中只有她和我,所以灯燃尽了,也无人收拾。
      阳光从极高的窗户透进来,勉强照亮我和阿欢之间的一小片地方,有人在门口禀报,说行刑毕了,阿欢不说话,外面也不进来。内外都静寂一片,杳如坟嫠。
      我垂下头,阿欢过来,此地无银地解释了一句:“他们有分寸。”
      “我知道。”
      她扯了扯嘴角,牵着我的手,摆了一摆:“你也太胡闹了。”
      “我知道。”
      她小心翼翼地看我:“倘若王仙仙真因此被夷族,或他们揪着此事不放,要牵连你,可怎么办呢?”
      我看着她:“我不能失去你。”真正话说出口,反倒觉得轻松。如果是以前,我多半会等到天明时分,或者是亲自来叫门,但现在,我学会了用别人的命来抵她和我的命。失去这个词说起来很容易,但真正失去时,才知道那种永无可逆的悔恨和痛苦。就像我失去我的守礼。
      我知道我莽撞,无头脑,任性妄为,或许我会成为自己曾深深厌恶的那种人。但就算这样,我也宁可用这种堕落,来换取阿欢的安好,哪怕只是千万分之一可能的安好。
      阿欢把我牵得更紧,十指交扣,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若是以前,你将我看得这样重,我只会高兴。但是现在……我宁可你开心些。”
      我笑,挽着她的手,引她坐回宝座:“我所以遣仙仙来,也是知道,有你在,她不会有事的。”
      她道:“真的么?”
      我点头,不敢看她,好在她也不看我。过一会,她忽又道:“其实有这一件事也好。”扯着我,让我与她并肩坐着:“下午叫宰相们进来罢,不然,怕是真要造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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