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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行露(八十) ...

  •   行露
      太平轻轻的咳嗽惊醒了韦欢,转过身,看她的手臂已经从被里钻出来,胸口大张,一半以上不在被中,脸倾斜着,眉眼纠缠,梦中也带着忧愁的神色,手指抚上眉心,想将那一点忧愁抹平,却听这小娘喃喃地道:“妈妈。”
      又是这两个字。
      第一次听到时太平还是个孩子,韦欢也还不知这两个字到底有什么涵义。后来,她渐渐知道了。妈妈。与阿娘相似,对太平来说,却不那么相似的称呼。
      太平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说梦话了,就像韦欢已有许多年不曾好好地、完整地睡个好觉。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生活变得疲惫麻木。记忆中鲜活的场面,似都不在最近。
      妈妈。
      韦欢想起自己的妈妈。那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女人。
      因为漂亮,所以父亲在爱幸之后,竟舍不得将她转卖,甚至还承认了她所生的孩子。
      又因为漂亮,所以除了漂亮,一无所有。
      可至少,她还是漂亮的。
      不像韦欢。不像早起镜中那个面目模糊眼神空虚的女人。
      虽然厌恶父亲,但韦欢不得不承认,她是诸子女中,最像他的那一个。
      勤奋,努力,聪明,知道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他真的喜欢韦欣么?未见得。倘若真的爱重,韦欣便不会那样嫉恨她,甚至七娘。
      他又真的厌恶韦欢么?也未见得。但他偏偏要这样对待她们,就像对待他其余的儿女们。
      韦欢确定父亲是曾喜欢过妈妈的。在她童年隐约的记忆中,父亲短暂的几次真心的笑容,都是与妈妈在一起时出现。
      听妈妈说,无生忍刚出生时,父亲也是很高兴的。他甚至破例要为无生忍谋一个出身,于是将妈妈,从家伎提到了妾氏,这在世家之中,十分罕见。但这样的爱幸微薄又短暂,在七娘出生之后,更是彻底消失。
      父亲不再是父亲,是韦家郎君。
      妈妈也不再是妈妈,只是一个面目模糊的苍白妇人。
      妈妈。
      韦欢想起这个词,心头苦涩。低头替太平掖一掖被,起身,抓起床头的书卷。
      念念无声地上前,掌灯导引,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案前,像两个无声的幽灵。
      展卷,看上面的文字,一条一条,都看不清。
      全身疼痛,像是心口的伤被搅动,蔓延周身。
      对着灯发一阵呆,灯光忽然昏暗,转头,看见太平拿一件斗篷,披在自己身上,自己跪坐于侧,手握住她的手。四只手都冰凉。笑一下,道:“醒了?”
      太平不答,将眼前书卷一翻,道:“睡不着么?”
      韦欢点点头,让念念也拿了一件衣裳,与太平披上。
      其实不冷。但这几个月,太平的身体,总令她忧心。那张她最喜欢的白白润润的脸,早已于不知不觉间瘦下来,那整天嚷嚷着自己胖的小娘,却一次也没有发觉过自己的清减——想必发现了,也不会如从前那样高兴。白发不知不觉,已经在发髻上显露,满月般的眼睛里,如今也都是疲惫与疑惑。
      但在提起妈妈时,眼中却还满满都是光。
      妈妈。
      韦欢忽然生出些许嫉妒。嫉妒太平,在这样的年纪,还能投入妈妈的怀中,哼哼唧唧地撒娇。还有婉儿,哪怕身为官奴婢,但有妈妈在,一切好像也不是那么艰难。韦欢甚至嫉恨已经死去的千金公主,恨她能随意在一个妈妈和另外一个妈妈之间切换自如,恨她七十多岁,还能扑在一个人怀里,喊一声“阿娘”。这些嫉妒其实是没有任何道理的,她们有妈妈,不是她们的错。韦欢没有妈妈,也不是韦欢的错。但韦欢就是莫名地嫉妒着,愤恨着,却又不知该恨谁。
      “阿欢。”太平终于开口,叫一个名字,便将她拥抱在怀。
      手臂与手一样,冰凉,但贴住时,又感到温暖。韦欢忍不住想要向这温暖中钻去,却又为表面的冰凉所伤,犹豫不决。
      妈妈。
      想起有一回太平在梦中,这样叫她。那时的韦欢,真的像是满怀爱意的母亲,紧紧将太平抱在怀里。就像她曾经将守礼抱在胸口。若说她曾后悔过,也就是那两回。只有那两次,她恨太平不是男子,不能与她行世上最伦常的正事,生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好好养大,使他受到像太平的妈妈给予那种温暖,那是韦欢从不曾有过的孩提时代。
      有时韦欢也会嫉恨七娘,恨她死于婴孩时,永不会受人间业苦。她甚至可以早早地投胎转世,成为下一个妈妈最宝贵的孩子,而不是像韦欢一样,孑余游魂。韦欢也恨无生忍,恨他长兄的身份,七娘之后若再有孩子,她便不会是最小的孩子了。但长兄永远是长兄,永远受到母亲不会忽视的偏爱。但是,就好像嫉恨太平和婉儿一样,嫉恨七娘和无生忍也是没有道理的。一切嫉恨都没有道理,都只是夜深人静,独坐阑干时的空虚幻想。
      韦欢长长地叹出一声气,吹灭烛火,向太平道:“睡吧。”欲收手起身,太平却紧握不放,身子前探,贴着她的脸颊,轻轻道:“崔明德说,你月讲第一课,选了‘士志于道’。”
      她不说话。太平的声音轻飘飘,像从自己的身体中传来:“你的道是什么呢?”
      她的手动了动,嘴唇翕张,半晌,却还是不知说什么,太平瘦长的手臂将她环住,嘴唇贴在她的唇上:“你可以与我说的。”
      她笑:“我知道。”
      “但你说不出么?”
      她沉默,终于收回手,按在太平的肩上,沉重站起,太平跪在地上,仰望看她,手捉住她的手指,忽然又问:“再和我说说你阿娘罢。”
      她茫然,太平道:“阿崔虽是你的亲戚,对你家知道得似也不多。其他人……好像也都不知道。所以我想问问,你到底是怎样长大的呢?”
      她笑:“这有什么好知道的?”无非就是吃喝拉撒,就这么长了。
      太平把脸贴过来,抱住她的腰:“这对我很重要。”看她不答,抱得更紧:“譬如说,你第一次骑马,是什么时候?”
      她皱眉,不自觉地回忆:“很小。”小到她已记不得,只记得无生忍的转述——那时还不曾分家,祖父家里颇为富裕,每个孩子,都能骑几回马。
      “你第一次读书呢?”
      “无生忍去学堂,阿娘叫我替他备衣服。回来收拾包袱,里面有一本新书,晚上,给他送茶时,他带着我一起念。”是《急就章》,但不是开篇那两句,是先祖遗留的题跋。先启蒙,后学经,然后是学案。韦氏学案。
      无生忍十分用功,每天都要熬到深夜。阿娘和她也就陪着,送茶,送饼。她常常熬不住,累得睡过去,醒来时,身上总盖着阿娘或无生忍的衣裳,有时床头,还会放着一两块点心。再后来,无生忍去了更远的学堂,不再每天回来。阿娘每天夜里做针线,就与她说白日侍奉时,听到的那些歌变。多是忠臣良将的故事,但她都记不住。她只记得以神通力为地狱中的阿娘运饭的目连。
      “你也会翻墙去打球么?”
      “怎么不会?你以为我真钻那狗窦?我都是爬树翻墙出去的。独孤绍做了个竹哨,远远吹哨,以长短暗示时间,骑马经过,我们听见,就吹哨回应,然后去东市见面。”
      “好啊,你果然是哄我!”太平的脸鼓起来,像个剥皮的小蟾蜍。
      她看着好笑,伸手将这气鼓鼓的脸颊一点,敷衍道:“有时候家里看得严,或者武候在,也会钻那么一两次。”
      “崔二呢?她不会也翻墙罢?”
      “你以为这个主意是谁出的?”
      太平竟哑然,半晌,才道:“我知道了,我小时候就是不够淘气,所以读书不及你们。”
      韦欢失笑:“我叫人拿竿来,玄武门、应天门,随便你翻。”
      “我来不及了。”太平一本正经地道,“还是赶紧培养培养阿思。”
      韦欢白她一眼,夜色开始变浅,想是日头快要升起:“睡一会吧,事多呢。”
      太平爬起身,高高的身子把她围住:“韦同学,你敢不敢与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翻墙。”
      不及回应,太平已拽着她,一路向外。步伐并不很快,却很坚定,一路向北,穿越宫门。一层,一层,又一层。夜色从浅到灰,又从灰到白。日光升起,热气旋聚。衣裳被汗湿透时,才看见高高的玄武门。太平扯着她登上城楼,向东看远处的太阳。旌旗阵阵,甲胄生光。而全大唐的平原,都自这里起始,在她们脚下延申向无穷的远方。
      韦欢的心神已为平原所捕获,唯有残存的一丝执念,使她喃喃道:“朝会……”
      太平笑得很淘气:“辍朝。”看她翻白眼,又贴上来,十指相扣,道:“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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