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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马骨 ...

  •   母亲还未老时,居宫中,总喜欢不打招呼,便往省中,闲聊般四处游走。遇见谁,便笑呵呵说几句话,不中旨,也不怪罪。年岁大,不爱动了,也喜欢叫年轻士人、女官相陪,每到一处,不算宫侍,少则十余,多则越百。我那时总不理解,现在却慢慢觉得,比起阿欢那样生硬地把人叫到面前,探这问那,这些自然而发的活动,的确更能得知外间的真实情况。
      当然,并不是说阿欢想不到这层。只是她以妃嫔起家,而今又贵为太后。再如何与民同乐,也是先皇的“女人”,不能真纡尊降贵,牵扯外间。而我,托幸于父亲的血脉,生来即有半儿的自由。
      在这个社会,公认的母亲和阿欢的最大价值,就是侍奉先皇和今上,不管她们本身有多大才能。而我,作为皇家父亲的衍生,既有臣属的“女人”和皇家的“女人”的标签,却又跳脱出了这两个标签。我拥有她们,甚至是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女人们,所不曾有的自由。
      这想法使我的心沉甸甸,好像背负了更大的责任。不必人叫,自己就醒来。迷蒙间,看见仙仙和崔明德互相依偎,靠在床前的地上。原本用来垫着的薄毯被她俩卷得七零八落,使我自责——省宅的确太小,倘若在宫中,仙仙便可去侧间脚榻,崔明德更可往廊下屋舍。想她二人尚且如此,跟随我的那些侍从大约更无处可睡。一念既起,更蹑足起身,将门推开一条缝。
      她们也实是疲惫了,这样的声音都未惊醒,倒是外面横七竖八挤着许多侍儿中——有的靠墙坐着,头一点一点,有的木讷睁眼,仰望屋梁——有人早发现门开了,凑过来,问:“仙仙姐,备水么?”发现不对,喊“公主”,于是内外都醒了,打水的打水,通传的通传。
      仙仙自地上立定而起,伸手便推崔明德。崔明德皱着眉,哼哼道:“你打你的拳去,别只弄我。”忽然睁眼,定定看我,神智清明,仿佛什么都没说过。我既觉好笑,又觉内疚,拍拍她:“还早,你到床上睡一会。”
      崔明德道:“须执仪仗。”
      我对她做鬼脸:“早呢。”的确还早,也不知我是怎么醒的,可能早几天睡得多,这会也不觉累。倒是她们,从我病着,不,从那件事没开始的时候,就一直忙碌,连个睡处也没有。还有阿欢,怕也是许多天没睡过了。外面那些身强体壮的男人,都晕倒了不知多少,亏她们还挺着。一面想,已有些计较。
      崔明德却已起身,揉着眼道:“既还早,你起来作甚?”
      我说:“睡不着。”叫仙仙来:“这些时候你们都累了,每人赐绢五匹,叫府里备冰水、冰果子,凡近侍都有份。再有,原本分几班,现再分一分,宁可每班人少些,不要那么多仪仗。对了,去府里抱些毯、被来,以后守夜的,都有个靠处。”
      仙仙听了就笑:“裴娘子早已叫分班了,只是通传的忙,许多话、许多人,年小的说不清、认不得。所以都是我们几个近侍。太后亦吩咐过,只这一阵的事,过了这些日子就好了。毯、被等物,人多,又是宫中省中来回跑,搬来搬去,不像个样子。侍奉人都是这样,大伙都习惯,别处没像娘子这样体贴宽仁的,能为娘子尽力,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娘子大方,多赐布帛,就是我们的福了。”
      我难得周全一回,竟还是不及她们想得早,脸上发热,扭头道:“那你们有功的,要更多赏一点。”
      仙仙只是笑,一面要水,打发我擦洗,又将水给崔明德,崔二推手道:“不劳王娘子,我一会自出去洗。”
      仙仙笑道:“秀奴住在更外面呢,我叫阿云服侍崔娘子罢。”
      崔明德将她一看,匆匆出去,我想一想,明白仙仙在笑什么。崔二也是被服侍惯的,说什么自己洗,还不知洗成怎样的花脸,说不定官服都穿不像。再一想,又赧然——我自己难道穿得明白么?推而广之,想想灵棚中的百官,不知有几个能自己洗漱的。好在国丧期间,也不讲究这个。再一想,又叫仙仙:“以后阿思可不能这样。”
      仙仙一怔,我笑道:“你提醒我,阿思不能这样。”
      她倒熟知我的毛病,笑应一声,几下把我收拾好,推出门去,外面和睡前一样黑,远处丧歌声声,比白日还更响亮。宫门没开,但已有人在外来往,想着朝会前再去六部巡一圈,也不等崔明德,就带了两个人向外,行不至宫门,却见一队巡卫,远远将我们拦下:“宫门未开,你们是哪里来的?”
      我已久未遇见过这样的阻拦,竟莫名地有些兴奋,笑指那领头的:“是我。”
      那人穿弁服,将我一看,颇有些不定地行礼:“长乐公主?”
      我颔首,便要向前,他却又拦我:“宫门未开,公主可有通行敕令?”
      我道:“不进宫,只是去那边瞧瞧。”
      他还不放:“宵禁未解,公主若无敕令,等等再入罢。”
      我皱眉:“去哭灵也不行?”
      他将我打量,过一会,方道:“臣恐不可。”
      我有些生气,疑心他是谁派来闹事,故意耽搁于我——说不定灵棚那里出了什么事,有人不欲我知呢?但看他衣甲,倒是该当值的禁卫,好声好气道:“我因有些事,所以才来省中,说好即要回去,不然误事。你们薛将军都知的。”
      他昂首:“那便请薛将军的令。”
      我更疑心他的派系,却不好马上发作——皇城之中,谁不知我常在宫、省穿梭?我要真想,内廷宫门都叫得开,何况区区宫省?但这又不是成文明令,当此之时,也不好就起冲突。毕竟闹开去,丢人的是我。正踟蹰之间,崔明德带人从后来,与那人照面,甚是熟练地掏出敕令:“有太后手书。”
      为首的验看了一番,才不纠缠,却又道:“非常之时,公主孤身独行,恐有不妥。”
      我心一跳,将眼看他,他拱手道:“说句不好听的,方才公主只两个人,臣这里一队卫队,若是盗抢不轨之人,公主势该如何?”
      从人呵斥他,为我止住,我将他看一眼,道:“你说得很对,你叫什么名字?”
      他道:“臣方才已报过姓名,左金吾司戈萧至忠。”
      我点头:“你劝谏得很对,多谢。”
      崔明德忽笑道:“若是很对,公主不该赏赐么?”
      我自无不从,本欲予他金币,崔明德对我使眼色。我靠过去,听她道:“巡卫都知公主于省中留宿,随从通传,都无阻拦,偏偏这人遇见你,显然是卖直求名,何不从之?”
      我睁大眼:“知道他卖直求名,还要从他?”
      崔明德道:“千金买马骨的故事,公主想必知道?”
      我了悟:“那你觉得如何从他呢?”
      崔明德道:“国之诤臣,不可由私恩,不如请旨赏赐,以为记录,以后要抬举他也容易。”
      我老脸发红:“你这是踩我的脸抬他,再说,要是人人都来这么一出,以后我怎么见人?”
      她笑:“细柳营的故事人人都知,损汉文的名声了么?谁又敢学周亚夫呢?”
      我顿悟,崔明德又道:“这人应当也揣摩过公主的喜好,特地安排,不然怎么不拦宰相,不拦佛奴,偏要拦公主?若果是精心筹划,也是人才。公主不拘用之,亦是好事。”
      我便点头,向萧至忠道:“你如此尽忠职守,不愧至忠之名。我当禀太后,使你为禁卫楷模。”天黑,看不见他神情,扭身便走。不几步,回想他的话,果然很有道理——多年之前,我也是因不带人,便被贺兰敏之围过,公主公主,脱离这身份地位,也不过手无缚鸡之力的常人。偌大宫省,要真有谁心怀不轨,把我给杀了,就算事后把他千刀万剐,又能怎样?
      一面想,头又突突的疼,停步叹气不止,崔明德也停步,道:“和二娘说个好笑的事。”
      “什么?”
      “你知道为何人人都看见你头上的伤,却无人询问?”
      “为何?”
      “你受伤当日,宫中便传出风声,说韦太后要效法则天陛下,临朝称制。”
      “我阿嫂又没发疯。”——要称制,也得等局势稳定,快也总要一二年罢。
      “咳,总之外面都传着这样的消息。宫中传闻,因长乐公主在绫绮殿以头扑地,死谏于君,才打消了太后的念头。所以公主现在在外朝,颇有声望。”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这消息?”
      “前天。”
      “……阿娘打我那天?”
      “是。”
      “消息不会是你放的罢?”
      她微笑,颇带着几分自矜:“我向太后提的议,放消息的是谁,就不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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