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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君臣 ...

  •   崔湜非常年轻。在这个时代,算是个十分英俊的男人,无论哪次登门,总惹得我的侍儿们议论纷纷。阿欢没见过他,却凭我对他的只言片语对他评价甚高。
      我对他倒是一般,一则因此人举止多少有些轻薄——不是那种轻薄,但也不是什么好品德,二则因我于文采上实在惭愧,而这些世家士子,动不动要写诗写文请我“点评”,我光看这些笔墨就觉头痛,往往避之不及,能与他来往,还亏得是功利之心,他是博陵崔氏安平房。
      博陵崔氏既属禁婚家,门第高华,不在话下,大房崔凤举娶太原王氏女,生女崔氏,嫁给了韦玄贞,便是阿欢的“母亲”。从这点看,崔湜与我多少还算是沾亲带故——虽然他或者阿欢,都不一定肯认这亲戚。他这支是安平房,祖父崔仁师,当过父亲的宰相,那还是我出生很久前的事。他父亲崔挹,在礼部挂着,不上不下,柳厚德在礼部时,试图与他来往过,未果,他本人还为此特地赠过老柳一些礼物,老柳当轶事和我说了,我听过也就听过。
      现今看见本人,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来,特别是老柳对他爹的那句评价——“虽是个五姓架子,实际也不比我们流外的好到哪去,偏还要装个清高,他儿子都比他懂事”。
      想到他爹,又想到老柳,忽有所悟,端坐于座,眼看着这年轻人进来,倒没拿着令我头痛的老套路——文卷,装模作样地请我点评,一开口,却也文绉绉:“从余小娘子那里拜读了公主新作,挺特秾密,实有济世经远之意志,臣虽下愚,读之感佩,辗转手侧,不敢释卷。”
      我老脸一红,装模作样道:“随兴之作,不值一提。”几十年了,要回忆这词也不容易,字句虽经斟酌,多半不及原作精准,原本只想哄哄阿绍,不要流传也罢。谁知身边这几个人,捧了我的笔墨,当神作一样宣传,没有几天,就拿我这不精准、无格律的词抢了原作的风头——惭愧。
      崔湜甚是大胆地抬头,隔着帘将我一打量:“如此气动山河,只是随兴之作么?”
      我尽量从容:“山河是我家山河,兴之所致,随而气动,岂非自然?”
      崔湜道:“公主所言甚是,是臣浅薄了。”言语恭敬了些,身体也略退了一步,躬得更低,似要开口,我打断他:“却不知你最喜欢哪几句?”以为他会说“了却君王天下事”之类,却见他笑嘻嘻道:“臣最爱‘梦回吹角连营’句。”
      我挑眉:“哦?”
      “臣虽未经行旅,但年少时,也常存投国之志,只可惜蹉跎至今,无路报国。想那女将军,心有大志,却限于女儿之身,只能醉里看剑,梦回连营,壮志不酬,岂非同病相怜?”
      “你是进士出身,领着官职,尽忠职守,就是报国正途,怎能叫做‘无路报国’?”
      他猛然抬头:“国家历经丧乱,豺狼虎豹之徒当道而不能清。臣为台谏,而不得发声,岂能称之为报国?”
      他的声音和表情都慷慨激昂,一望便知想要主导话题,吸引我的注意,他也戳中了我的心事,看来是有备而来。可我也不是全无防备,仅仅是沉默而已,便见他仰起的头颅慢慢僵硬。阿欢说得对,世家之子,到底脸皮要薄些,只要不接他的话,故意造成沉默,他便会自己尴尬。
      但崔湜竟也不是寻常子弟,略尴尬一阵,便换了语气,近前一步,换了恭声卑气:“臣此番来,除了拜读公主诗文,还有一要事,要向公主进言。”
      他有诚意,我便也略坐直身体:“请讲。”见他环顾左右,刚要说“这都是心腹之人”,却见他笑一下,道:“臣以微末,入谒金枝,实是殊荣。但咫尺之间,如隔云雾,恐于君臣之道有所未尽。况臣所陈殊乃秘事,臣请公主卷起帘帷,许臣面陈。”
      室内人不多,但也不少,仙仙,兰生,还有两三个心腹的守门侍儿。仙仙无所觉,只是皱眉,静候我的吩咐。兰生却听懂了他的话,不自觉地将头向我一瞥,又忙转回去,我的手微微出汗,竟觉出些兴奋,挥手:“好。”
      帘子卷起来,他的脸一览无余,年轻、兴奋,满溢着野心,直直盯着我,仿佛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金像,迎接他这矿工,等到眼神对视,才不慌不忙地低下头去:“朝廷之患,患在奸邪。奸邪之人,首在宫掖。”
      我笑:“你是说后宫?”
      他道:“臣是说宫中,但不是后宫。”笑一下,像是炫耀,又像是谦卑:“后宫有皇后殿下主持,又有则天陛下坐镇,纵有三二宵小,不足为虑。但宫门监要之地,万宸枢机之所,虽是缝隙,却至紧要,若此处有奸邪,便如邪风入体,不劲,侵之蚀之,却将致病。”
      有人向他泄露了什么。这是我的第一反应,但反思四周,却又否定了这一想法。此事只有崔明德、阿绍、兰生、阿欢和我知道,便是仙仙,也至多从只言片语中得出一知半解。这些都是嘴严的人。武三思或许也会猜到一些,却绝不会这么早就走漏消息。
      我只能靠沉默再打断崔湜的节奏——他实已成功掌控了话题,这事实令我多少有些不悦,我直勾勾地盯着这个年轻人,看着他那张野心勃勃的脸,大族或寒门,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来到京城,每一张年轻的脸上都充满了野心和欲望,但那些脸都没能在我这里留下什么印象,于是他们失望,转头了更有希望的那些门路,武三思,宗楚客,守忠……他们毫无忠诚可言,只看哪棵树大,就抱哪个。崔湜也不例外。
      是什么风让他这么着急、这么大胆地冲到了我面前,突兀地说这样的话?
      从前我是不在意的,其实现在也不怎么在意。但若已决定置身其间,就不得不在意。何况这样的对峙,竟莫名地使我生出一种令人厌恶的兴奋,一种夹带着恐惧的愉快——这就是男人的世界,政治的世界。这里没有忠诚,也没有对错,有的只是尔虞我诈,你来我往。
      我还是沉默,这一回崔湜却很坦然,很长一段时间中,室内静无一言,风悄悄地吹动了宫绦,却没吹动风铃,于是室内还是静悄悄,像是那一年,阿欢被送回家后,我一个人坐在厅堂。
      崔湜终是忍不住,先开了口:“从前都只远观,如雾里看花,不见山月,今得近睹,益觉公主秾光发彩、气度章华,臣实敬服。”
      我道:“你这些都是虚话。不过是见寻常女子,总有那么几分女儿娇羞,受不住男人的直视、沉默、无视,便赌我也是那样的人,所以要求我卷起帘幕,希望借此影响,如是而已。”
      他有些局促:“公主这话极重,卑臣微贱,经受不住。”
      我起身,走到他跟前——他个子不矮,低着头、弯着腰,我的身高,却也仅仅能平视于他——笑:“崔郎君志在庙堂,胸怀抱负,一朝若得势,肩上重担,岂止万斤,区区几句闲言都受不住,还怎么称量钧衡、执宰天下?”
      他的手一抖,头益放低:“臣……”
      我打断他:“你有大才志,我已深知,不必自谦。我幼年即从天皇大帝临御朝堂,听取咨议,长为则天陛下协理事务,建奉天、军学,神龙之年,宫中有变,我亲帅了卫队,入宫勤王,当今御极,我前奉进止镇守西京,今又受命,辅佐朝廷——你非寻常男子,我亦非寻常纨绔。你既愿从我以君臣之道,我待你岂以区区男女之礼?”向仙仙扬下巴,“传我之令,以后崔郎君来,不必张设帘幕,径直相见。”
      崔湜两眼放光,笑向我道:“果然诗如其人,公主有大心胸!”
      我假装没听见他的吹捧,淡淡道:“说回正题——你所谓之奸邪,究竟是何人?”
      崔湜笑道:“未经查验,臣不敢妄言……”见我望他,忙道:“但臣知道有一人,可以协助查验。”
      “谁?”
      “臣之父,现任考功员外郎崔挹。”
      他直呼了他父亲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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