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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将来 ...

  •   我没有做好梦,昏沉不见光的殿堂和遮天蔽日的帘幔没有使我沉睡,反倒令我在清冷的夜间倏然惊醒。睁眼坐起,宫人们依旧安睡——宫廷的确是换主人了,疏忽与散漫随处可见。
      披衣起身,于东倒西歪的人和物间蹑手蹑脚地趿出去。守夜的倒都还警醒,但看见是我,也就各自行礼,有人劝一句“夜凉,公主当心”。
      仙仙悄无声息地跟上来,替我套上狐裘,笑嘻嘻道:“娘子怕是又认床了?”我笑:“被褥旧物都在阿嫂处,这里虽是旧居所,反倒不习惯——不知她那还留着门么?”于是再无人干涉,任我与仙仙漫步于宫掖。
      时不时有巡逻的卫士,看见我们只有两人,也都随意。倒是到了皇后宫外,看见大门紧锁,千牛卫把守——便知是皇帝在此了。我的心忽然一紧,呼吸略局促,仙仙伸手过来,将我的衣裳披了一披,道:“夜凉,公主当心。”
      门口的内侍松了警戒,小心过来,满脸堆笑:“是长乐公主!圣驾在此……”是王元起的义子,亲自把门,李暅在内做些什么,不想而知。我一阵气血翻涌,按住焦急,作出醉醺醺的模样:“正要和阿兄再喝两杯!”一意要向内入,仙仙知我心意,造作地扶着我,大声道:“娘子听妾劝,不该饮酒!饮了酒,心口疼,又冒这风寒,阿兄阿兄的胡吣!万一发作,大半夜的,到哪去寻药?”
      我故意笑:“阿兄方才还在我边上,和我阿娘一起陪我呢,这一会怎么不见了?”
      几个守门的听见仙仙的话,已然不敢动弹,这一时更面面相觑,那内侍方才已唤过一个小的,招呼几声,这会便见王元起匆匆而来——衣服才披了一半,想是已睡下,见了我,早先叉手,到近前就跪在地上,口称:“娘子,我的长乐娘子!”
      我侧过身,不接这礼节:“里面那个才是你娘子,我是哪个?”
      王元起苦笑:“公主……”
      我又不接,因仙仙对我使眼色,便弯腰,捂住心口,喊了一声“疼”——喊时不觉,想到阿欢在里面,倒真有几分出汗,王元起唬得脸色发白,顾不得嫌疑,伸手就来扶我,一低头,苦笑:“知道公主与大家兄妹情深,便是皇后,与公主也最是要好的,只是陛下现在……咳,正是皇后娘子的好时候,公主这一闹,可是两位一起惊了!”
      仙仙一面搀扶我,还不忘道:“王郎子说的什么话!我们娘子饮了酒睡不着,在外随意走走,恰好在这里犯了病,怎么就是闹了?呀!”察觉我有异,忙弯腰来看,一面看,口里乱道:“娘子的心疾犯了,得吃药!”
      便是一阵乱,王元起还有些不信,叫人打了灯笼,跪地来看我,仙仙在我腰上掐了一把,我本已有些不适,此刻头上更汗淋淋滴下来,冷风一激,颇打了几个寒噤,王元起不得已,忙唤人:“扶公主到偏殿休息,再派人去问下王德,有没有药,不要惊动陛下和皇后——等等,另派一人,去蓬莱殿,再派一个去太医院。”
      正手忙脚乱间,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娘子命公主进去。”
      我抬不了头,却也知道是夜叉奴——此人甚少开口,开口时格外有一种嘶哑,一听便知。
      王元起还拿捏着道:“陛下呢?陛下有口谕么?”
      夜叉奴道:“陛下睡着了。”
      王元起哼道:“陛下睡着了,皇后命你来传话?”“你”字咬得很重,夜叉奴仿佛没听见一样,木木道:“陛下睡着了,王宣儿在内伏侍娘子梳洗,娘子使王宣儿传话,命公主至暖房。”袖出一瓶丹药,道:“公主的药,皇后宫也常备着,一次一丸,可暂止心悸,服药后端坐呼吸,务要人少清静。”
      仙仙早已拿过药,喂我喝下,没有热水,硬咬开塞的,我也确实有些难受,迷迷糊糊含了,几个人半抬半搀地将我挪进去,在暖房中坐下。
      殿门开时,王元起踮脚向内望了一眼,殿中鼾声如雷,是李暅的呼吸,他便不再言语,只派另一个义子在门外,叫他“好生伏侍二位娘子”。那人耸着肩答应,等王元起走后,便躲进庑下,遣两个小内侍看守。仙仙却也被遣到庑下,不许跟随。
      我眼虽迷糊,心却清灵,任他们将我摆弄到地,假借酒意,作呕吐之状,有宫人替我擦拭,是阿欢跟前人,但不是常伏侍我的两个,半睁眼看一看,是那个叫宣儿的,这人阿欢一向养着,另有用处,再看另一个,叫宣慈,也是那用处的。
      两人都动作麻利、衣衫周整,使我的心更是一紧,好像有人攥着,挤压它,逼着它说话。但现在不是它说话的时候,也不是我说话的时候,我的任务是喘息。
      一口接一口,无尽的喘息。
      使我的心脏平静,不能给我,或者阿欢添加一点负担。
      阿欢。
      于这盛大的时刻,这纸醉金迷的舞台,不知我的阿欢经历了什么。
      最好是最好的情况,毕竟还有别人。
      但就算最坏,就算最坏……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欢。抓我心的那个人,不再是攥或挤压,而改为捶打,是猛烈的钝击,像举着石锁,在砸锁链。阿欢。心跳在井中,窒息,还有千万只青蛙呱呱。呱呱,呱呱,不是听取蛙声一片,是千万个粘腻的湿滑的蟾蜍,鼓着它们满是汁液的毒囊,将它们那恶心的毒液喷涂在我的心上。
      阿欢。我当振作,若阿欢真的遭遇了什么,我当为她的依靠,而不是这样孱弱的拖累。阿欢,我听见脚步声近,有熟悉的香气飘来,夹杂着野兽般的腥臭。
      阿欢。我睁开眼,笑意盈盈地看她,看她憔悴青紫的脸。她的脸肿着,左眼一圈青黑,额角有血痕。
      阿欢。我的心像坐火箭,冲出月球之外。我的人也恨不能像火箭,健步冲到她跟前。不必说,我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可恨我不是火箭,只能趔趄着,跪倒在她身边,仰面望她,看见她木然的脸,那张脸仿佛上一次我见到她。不过这次更新鲜,像是刚死的尸体,还没有那么僵硬。眉间眼梢,甚至还带着几分焦灼。她在思考什么,我知道。再一想,便知道她在思考什么了。
      她抚摸我,命那两人退去。她已如此不加掩饰,在那两个算不得至亲心腹的人面前做出这样的举动。但那两人退去,她却好像又被烫了手,猛然收回,蹲身扶我:“发作了?”
      “没有。”我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平稳,自己扶着地起来,站得笔直。“我很好。”
      阿欢看我,两个眸子黑洞洞地没有光:“那就好。”
      “你怎样?”
      她不说话。我打量她,看她的衣裳——一色正经的红,是皇后燕居时该有的着装。我想抱抱她,一时间不知该从何下手,犹豫片刻,只丛喉咙中挤出一句:“你打算怎么办?”
      阿欢看我:“什么怎么办?”
      我不说话,半跪下去,手贴着她的腿,缓慢抚摸。她瑟缩了片刻,到底挺住,任我将短刀丛她的小腿旁抽出来——这还是我赠与她的刀。自她当皇后之后,已许久没有佩在身上了——双手呈送,高高地端在她面前。
      她有些讶异,眼中略略地现出些情绪:“太平。”
      “他是我哥哥。”我冷静地说,向李暅看了一眼,心口抽痛,难以自已,“你是我的妻子。”
      就是这一句话,使阿欢的眼中迸发出神采:“你疯了。”
      “要快。”我没有回答她,“天要亮了。门口都是他的人,王元起带了一队持刀宦官,还有千牛卫。亲故多喝得烂醉,值门的是李多祚,若派人去召阿绍……不,阿绍与崔二在一起,崔二不一定同意她进来。”忽然一怔,意识到我竟在这关键的时候,怀疑起阿绍的忠诚来,略一迟疑,跺脚道:“那也要试一试!阿欢?”
      阿欢没有应我,她只是偏着头,凝视着我,好一会,忽地从我手中拈起了刀,丢在地上。
      我怔住,叫她:“阿欢?”
      她的眼中却泛出泪来——我有多久没看见她的眼泪了?好久好久,珍贵得胜过万千星辰的泪珠,从她脸上扑簌簌地滴落,落在我的脸上,唇上,我伸出舌头,将泪水舔一舔,是咸酸的,酸得我也涌出眼泪,用手一抹,压低声音,道:“阿欢。”用力起身,想要抱她,她已先抱住我,身体温暖得像刚刚死去还没僵硬的死尸,手臂用力,像是要把我勒死在她胸怀中——我倒宁愿死在她的怀里,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死在心爱的人怀中更美妙的事了,死算什么呢?我们已忍了够久了。久到世界都已经坍塌。而我却只能懦弱地,在这炫光的舞台上演一个无用的傀儡。去他妈的世界,去他妈的理想,那些东西又算什么呢?在阿欢遭遇一切时,有哪一条规则可以保护她?在守礼死时,有哪一条规则出现过?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又有种乎?
      血冲着我的脑袋,使我的太阳穴一阵一阵的疼,但我却出奇地冷静,冷静得拣起阿欢丢弃在地上的刀,紧紧握住,大拇指按在刀锋上,划出血线。我感觉不到疼,只感到解脱。一种终于释然的快乐。
      阿欢紧紧地抱住我,她像太阳一样炽热的脸贴住我的颊,呼吸滚烫,喉咙里的水蒸气一层一层地递出来:“太平。”
      “我在。”
      “太平。”
      “我在。”
      “太平,我怕……”
      泪水又涌出来,灼伤我的皮肤,我扶着她,擦去她脸上的眼泪,她像个孩子,瘫坐在地上,无声痛哭,唯一的一句话,只有这句:“太平,我怕。”
      好像许多年前,她还只是一个孩子,却要去保护另外一个孩子。现在的她,看起来依旧是个孩子,她扯下我的刀,丢在地上,拉拽着我,我也坐下。
      我来之前,她想必已经有了许多想法,所有的行动和后果,都已经权衡过。她肯定也握过刀,有过与我一样的想法,我进来前脑子里所有的一切她恐怕都经历过。但此刻她与我都只能坐下,面对这无能的悲伤,一起坐下。
      杀人再容易不过了。死也很容易。一起死更容易了。我们唯一剩下的就是彼此。只是死后的世界没那么容易——但再不容易,那也是死后的世界了。
      我抿嘴,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她,她没有反感的表示,我于是抱住她,轻轻地,缓慢地,像抱住一个珍贵的瓷娃娃。我的本意只是想抱她,给她以我所有的、仅存的温暖。但她的眼却忽地闪亮起来,伸出头,倔强地看我,我看见过这种眼神,这眼神令我兴奋,又令我害怕。何况此刻我最不该的便是有这种兴奋。
      她解开了衣裳,露出肩,肩上有伤痕——无数次,我与她兴之所至,也从不曾有这种伤痕,这可恶的、令人生厌的伤痕。我的嘴抿起来,拳头攥起,低声问:“他做的?”
      阿欢点头,缓慢地牵着我的手,让我搭在上面,我怕弄疼她,十分迟疑,她的嘴角就挑起来,下巴尖尖地对着我:“嫌弃么?”
      我没有回答,报之以亲吻。细致地,轻柔地,将自己的唇贴上去。我们已经许久没有过这么亲昵的交流了。自从那件事之后,她对这些接触总是很抗拒,有时候却又癫狂地兴起,偏执地用一次又一次的强硬来证明她对我的爱。我尽量不愿用自己的欲望来刺激她,有一阵子,她看起来已经好了。
      但是李暅……李暅。
      我恨他,而且恨母亲。我恨这宫廷中的一切。这灰暗的连绵的高大的皇家体面,城墙中每一寸砌下的都是人命和血泪。从小到大,那些莫名其妙消失的人们,那些殒灭在门后的,墙后的,明刀暗箭下的血肉。我记得阿杨,母亲使我签署了杖毙她的命令。我记得郑朗,还有那些身着朝服即被处决而身首异处的人们。还有“例正门”。
      我说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清白什么是肮脏。我甚至不知道我的明天在哪里,我的命在哪里。
      但是谁在乎呢?阿欢在这里。我们唯一能够倚靠的只有彼此。我们有幸能倚靠的就是彼此。
      阿欢,阿欢,阿欢。我跪下来,以近乎神圣的心情来亲吻她的伤痕。不在乎李暅是不是会醒,不在乎外面是不是会有人来,更不在乎其他的任何的世俗的一切。我只是跪着,含着泪,仔细地亲吻她,安抚她,告诉她我不介意。这不是她的错。
      很久以前,我只会用徒劳的言语来安慰她,现在言语已经无用,我决心以牺牲一切的心情使她安定,告诉她我站在她身边。她主宰着我的一切。
      阿欢的脸渐渐松弛,甚至带出些许愉悦,她的指尖触碰到了我的脖颈,带着犹疑的试探,像畏惧蜻蜓在试水,水面安全了,她把蜻蜓似的修长手指伸得更远些,缓慢且温柔。她忽然笑起来:“以前你说,就算我生十个八个孩子,你也喜欢我。我只当你说大话。谁知你竟然是真的。”
      我睁大眼:“是么?我说过这种混账话?那我该死!”无论好坏,我不希望任何谶语发生在她身上。
      她轻易便明白了我的意思,眼里的泪水扑簌簌落下,却笑得更温柔,指头从脖颈上,搓揉到我的脸上,在上面戳出大大小小的涡:“我阿娘死的时候,是一个晴朗的天。我坐在花园的门口,养娘带我过去穿孝。阿兄站在门口哭泣,阿耶骂他,又说我不该服丧。那天晚上,阿耶依旧出去喝酒,喝醉了,回来与崔氏吵嘴,骂她,摔了一个花瓶。但他不敢打她,因为她是崔氏。我和韦欣,就在角落里看着。养娘要带我们走,韦欣不肯,还拽着我。后来,阿耶出门了,崔氏给了我一朵白花,韦欣还抱了抱我。”
      我认真听,手捉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
      “那一回阿绍演《踏谣娘》,你没在意,但我见崔明德咬牙。我就知道,她与韦欣,说不得有过同样的担忧。其实世家大族,哪个丈夫,喝醉了没有失态之时呢?就算是公主,不也有遭夫家冷遇的么?我并不觉得我会有什么不一样。他们说男人是天,是主人,是尊。父亲是天,是主人,是一家之尊。我呢?不过一芥微尘。能有今日,本该知足。可是太平……太平,太平。”
      她念着我的名字,抚摸着我的头颈,眼睛看着我,讽刺地笑:“太平,我不甘心。”
      我闭眼:“我也不甘心。”
      阿欢笑,手捏捏我的脸,又放下:“回去罢。”
      我不肯。
      她还是笑:“上一次……我其实是怨你的。”
      “我罪有应得。”
      “但这一次,我不怨你。”
      我不说话。
      她看着我,睫毛上挂着的泪珠亮晶晶:“我爱你。”侧身,吻在我的脸上:“回去好好睡一觉,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不要挂念我。”
      “我若不呢?”
      她微笑:“你甘心么?”
      “若这件事需要你做到这地步,甘心不甘心有什么意义?”
      她还是笑,把刀擦一擦,握一握我手上的伤口:“刚才我特别想把你揪起来,丢到李暅的身边,然后当着他的面……但是现在我不想。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只想将来。”推我不动,贴着我的耳朵,近乎呓语地道:“我们的将来。”
      我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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