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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行露(六十八) ...

  •   雪稀疏地下着。薄薄的白色渐渐爬上深红的叶片,仿佛是叶的脉络自天而下延伸。
      韦欢端坐在佛堂,伸手引火,片刻后,眼前燃起了一缕比雪还白的烟。烟袅袅而上,将庭院中的红叶掩蔽,仿佛置身于香山寺后山的小道——却不知太平此刻在做什么?是携着思儿,站在林中赏景,还是围着火炉,吃着热腾腾的锅?阿思出宫已有数日,不知住得还习惯否?太平那里虽是常来往的,但暂住与当自己家总是不同。何况太平那厮,于家务上总是有些简省,饮食起居,不知可称思儿心意?说起思儿,无生忍那里,又诞育了一个小侄儿。阿兄年纪不小,精力却比从前更见长。可惜他那里两个侄儿都算不得敏慧,要不然,给阿思说一门亲事,倒也适宜……不,阿思还小着呢,遍览宗室,没几个野小子能配。何况她眼下只是郡主。
      韦欢抿了嘴,向后松松一坐,怡然观雪,却见远处有一纸竹伞缓慢而至,伴随着自远至近的木屐之声,哒哒哒哒,仿佛新科进士马踏天街而还。心头莫名地松了口气,旋又屏息,崔明德已移开竹伞,从容登阶。至阶上,对着正堂一礼,入内,又向韦欢行礼:“皇后。”
      韦欢虚摆一摆,示意狮子奴扶她起来,待崔明德从容受狮子奴一搀,却又故意笑道:“我以为你家风严谨,不想倒也洒脱。”
      崔明德抬头望了她一眼,只这一眼,韦欢便觉凛然——事还未成,便已恣意,实在轻狂——敛容正坐,本以为崔明德会驳回几句,谁知她却只对席正坐,淡淡道:“大家宣传,命我及崔秀、崔湜入贞观殿。宰相桓彦范等五人,梁王三思、户部侍郎薛季昶、兵部尚书魏元忠、刑部尚书祝钦明、吏部尚书韦安石、黄门侍郎宋璟、监察御史崔皎、监察御史郑愔、中书舍人岑羲、中书舍人毕构、中书舍人谢思行、光禄卿赵承恩、卫尉卿杨元琰、司农少卿赵履温、右散骑常侍李怀远,皆在列。”
      韦欢将手垂下膝盖,眼盯着手指:“只武三思一人?”
      崔明德道:“这是梁王聪明之处。”
      韦欢在心头品得几次,道:“郑愔是梁王的人?”
      崔明德颔首,韦欢将右手抓拢,道:“桓彦范当朝,政事多依五人所出,监察御史这等职位,却还能流出去,呵。”口虽如此,面上并无喜色。
      崔明德道:“他是圣旨斜封,崔湜也是圣旨斜封,没甚么区别。”
      韦欢不语。崔明德又道:“我一进去,岑羲已有疏进,毕构读表,言辞激烈。”
      韦欢道:“想是以典籍为托,请立周王为太子?”
      崔明德嘴角略勾起:“倒不是。却是将杜宇之疏重写了一遍,请正宗室名份。”手指扣地,慢慢背诵:“今天命惟新,而诸武封建如旧,并居京师,开辟以来未有斯理。愿陛下为社稷计,顺遐迩心,降其王爵,以安内外。”
      韦欢松了一口气,笑道:“他们倒也不傻。”
      崔明德道:“能入贞观殿,又有谁傻呢?”
      韦欢无端一笑,崔明德的眼透过来,却也笑了下,四目对视,都明白彼此在笑什么,各肃容正色,韦欢一拂袖道:“赐茶。”
      便有人奉茶来,崔明德的眼透过氤氲的热气,两手张围茶杯,慢吞吞道:“开篇如此,陛下自然是不肯的,说:‘先议皇子次序。’”
      韦欢嗤笑一声,崔明德眼都不抬道:“薛季昶道:‘大礼未定,怎议次及?’桓彦范道:‘李氏武氏,是大名分。若无名分,李与武并立,秩既相同,亲疏又近,岂有先后?’崔玄暐接道:‘若李武不分,则是母与父同。母与父同,则母之侄与父之孙,母侄长于父孙也。以外戚而凌宗室,不亦名正言顺乎?’”
      韦欢挑眉:“你只说得三人,但想必当时之情形,必不止三人之论?”
      崔明德颔首:“殿中有二十余人,二十皆是桓彦范之众,一人一句,便足以动圣听,何况都是有备而来?”
      韦欢想象着那场面,不觉好笑:“陛下呢?”
      崔明德道:“陛下目视崔湜,崔湜道:‘无论李、武,都是小宗。皇子之事,事关大宗。宗室,枝叶也。大宗,根本也。岂有不先定根本而议枝叶者?’”
      韦欢失笑:“你们怕不是与桓彦范商量好了?”
      崔明德嘴角亦勾出一丝笑:“商量倒不必。但都是经学之士,又是议礼,还是有些感应的。”
      “陛下如何说?”
      崔明德道:“此议一出,群臣更生喧嚣。桓彦范说:‘大宗之立,在于宗子。宗子不立,纵是皇子,也是枝叶而已。’谢思行当场递出疏奏,曰:主上新服厥命,惟新厥德,当进君子,退小人,以兴大化,不可安其荣宠,循默而已。并宜早立太子,择师傅而辅之。”
      韦欢蹙眉:“武三思还不答话?”
      崔明德道:“武三思免冠谢罪,痛哭流涕,说未能匡扶陛下,而致物议,玷污圣名,自请引退。陛下不许。”
      韦欢冷笑:“陛下当然不许——梁王只请退一次?”
      崔明德淡淡一笑:“第一次请治阖族之罪,以平朝议,陛下不许。第二次请引退田园,归老乡里,陛下不许。第三次请辞去王爵,入上阳宫,陪伴则天陛下,陛下又不许。”
      “然则只提爵位,不说职司?”
      “然。”
      “难怪只有他一人,若是武懿宗在……呵。”
      崔明德道:“陛下三次不许,桓彦范等便又进言,请斥退诸武。”
      “场面想必好看?”
      崔明德微笑:“尚可——总之群臣这里来回了几次,还是陛下忍不住,拍案说先议皇子,于是群臣又开始请立太子。”
      韦欢不觉有些幸灾乐祸:“陛下令你三人入宫,就是既不想立太子,又不想罢诸武。你们却只在一旁看热闹吗?”
      崔明德正色道:“陛下只说让我们议礼,可没说不立太子。何况也不是我们提的。”
      韦欢挑眉:“那你们也不能袖手旁观。”
      崔明德道:“所以雍州长史崔秀,见闹得不像,出来劝桓彦范:‘太子之事,乃是大事,若是急于一时、仓促决断,难免有草率之虞。元日大朝,却是急事,先议急事,再议大事。’”
      韦欢嗤笑:“这分明是提醒他们要速决。”
      崔明德不置可否:“这话自然被轻易反驳,乃至于有人挺颈大喊:太子之事还不急,什么更急?陛下难道要酿出申生之祸才行吗?”
      “陛下不生气?”
      “当然生气,可混乱之中,一下也不知谁说了这话。而且,崔秀马上便道:轻易许立,难道就不怕酿出商臣之祸?”
      “然后呢?”
      “然后桓彦范厉声说方今陛下的几位皇子都还年幼,尤其二郎与四郎,既是兄弟又是表亲,怎么可能有商臣之祸?让崔秀闭嘴。”
      “果闭嘴否?”
      崔明德含笑颔首,韦欢便笑出声:“你们这些人……就不肯让陛下省心。”
      崔明德但笑不答:“陛下见情形如此,欲喝令武士进来,怎料桓彦范等人便拽曳痛哭,口称先帝。陛下见此,也无可法,只得叫武士退下,众臣再议。”
      “可惜我不能与此盛事。”
      “也没甚么盛的。众臣闹得利害,崔秀阻拦不得,还是崔湜年少体壮,朗声一句,‘诸公来来去去,只说太子,要立太子,却又是谁?’”
      韦欢一顿,一笑:“他倒有些意思。”
      崔明德也笑:“陛下英烈之主,欲要振兴,所以宣我三人还都。然既不能罢雄猜之心,传见三人,而不相告,使我等入宫才知端地,措手不及。又想我等齐心协力、同赴朝火,于是入殿之前殷殷切切,恨不能耳提面命——崔湜是聪明人,只此一端,怕已知几。”
      韦欢微笑:“虽未事先相告,你三人在西京,同赴政务,总该有些消息罢。”
      崔明德道:“男女有别,贵贱有分,清河、博陵,二崔之门,岂可不避嫌疑,自乱门楣?”
      韦欢大笑:“于是你们就任陛下受群臣胁迫?”
      崔明德笑起来:“崔秀熟读经史,固然可引几句辩驳,然而天下礼法,谁能大过‘名正言顺’?陛下除非废后,否则,太子之事,岂有不议之理?”
      韦欢冷笑:“你们想必也向陛下提了这句?”
      崔明德道:“我们不提,别人难道就不提么?”
      韦欢冷冷道:“皇后都能废黜,太子更不值一提。”
      “所以陛下同意议立太子。但还是不肯今日便议。桓彦范等便说,不如依崔秀之言,当交大朝议而非诸公之议。”
      “他们倒也有些舌华。”
      “桓彦范等既抓着崔秀的话做文章,崔秀便不能再驳,于是崔湜进言:‘太子,君也。使以群臣而议君,可乎?’”
      韦欢又是一顿,向崔明德看,崔明德平平淡淡道:“此话一出,陛下喜形于色,当场便要赐帛。但魏元忠站出来,道:‘臣下当然不准议君,这就是为何先王作《礼》,以明君臣之则、长幼之序。’”
      韦欢忍不住笑道:“只听说此人忠直,不想竟有如此急智!”
      崔明德亦少露钦佩之色:“此言一出,陛下再无可驳。只好摆手说:知道了,五郎列在当先。”
      “只这一句,群臣怕不甘休罢?”
      “的确。众人激愤,还要请陛下立刻便正周王之名分。当此之时,梁王忽地站起,问了一句:‘此是陛下之天下,还是你桓彦范之天下?’于是群臣束手,再无他言。因拟旨意,敕班序,周王为先,次是诸皇子。”
      “郢王呢?”
      “郑愔请将郢王列于诸孙之首、诸武之先。”
      室内忽然沉默,良久也等不到崔明德说话。韦欢抿了嘴,问:“然后呢?”
      “然后陛下说头痛发作,明日再议。”
      韦欢看着她:“崔湜冲锋,迫使该议之事被议,崔秀弥合左右,避免事局剧变,你呢?”
      崔明德不语。
      韦欢扯起嘴角:“你早已说服陛下,却偏要做这一局,诓他们入彀。”看崔明德对自己灿烂一笑,拈起茶杯:“陛下之意,可立周王为太子,换郢王之贬斥;群臣之心,愿以郢王,换诸武之斥退;梁王之谋,在以武氏之稍退,抑诸公之势——而你,早已算好了他们的心意。”
      崔明德道:“明日郢王之事议定之后,梁王便会谦让请旨,让去亲王之爵。众臣见机,必会迫使陛下斥退武氏。”
      韦欢嘲讽一笑:“不过是众多儿子中的一个,又是稚子,便是立了,再废也随意。武三思可是他的亲表兄、他女儿的亲舅……让一太子尚可,再让诸武,是可忍,孰不可忍?”
      崔明德道:“臣妾辈但奉进止,敬待来日。” 语气平淡,几无起伏。
      韦欢本以为自己已习惯她的存在,此刻却凛然一收,仿佛芒刺在背。

  • 作者有话要说:  改正了错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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