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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则天&正文 ...

  •   太平盛装前来——看见这盛装,她便知道,这小女儿还傻呵呵地不明白,暅这阿兄已经将怀疑之火迁延到了妹妹的头上。
      她有些得意,嘴角微微扯起,想笑,真笑出来,却莫名地带出些许苦涩。
      自己一生不输于人,所生之儿女,却终究是养于深宫,少些历练。
      要是晟还在就好了。
      这念头一出来,她的心不免一跳,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然后握紧拳头,迫使自己不再去想从前的事——那是衰老的迹象,而她眼下还远未衰老。
      紧抿嘴唇,笑看太平进来,满面春风,得意洋洋地向她行礼。这孩子还以为自己正意气风发,起得身来,边扶着她,边迫不及待地就在描绘自己在西京的功绩。
      她微笑着,听着,一时竟有些不忍打断,可太平到底比她阿兄强一些,说了一阵,不见会应,便沉静下来,拿眼觑她:“阿娘……不为儿高兴么?”
      她斜了太平一眼,将压在这小东西手中的臂抬一抬,慢慢起身,缓步向前。太平知几,屏退左右,独扶持着她,向长廊走去。
      天气寒冷,长廊两侧扎起了围挡,内中点起了熏笼,几步一个,浓郁的香气,缭绕廊中,连她这不灵光的老妇人,都觉得过了,太平更是喷嚏连连,欲叫人拿手巾来,环顾左右,并无从人,眼巴巴地看她,她倒也没想到这一出,略一迟疑,将袖子扯出来,递过去:“用这个罢。”
      太平忙道:“怎敢玷污圣衣。”一狠心,将自己的袖子抬起,擦了几下,衣裳上几重刺绣,将鼻脸也擦红了,妆花了一小半,苦着脸,巴巴地看她:“阿娘。”
      她又好笑,又好气,到底扯出自己的袖子,替太平胡乱擦了一把,有意无意地点了一句:“上不了厅堂。”
      太平嘻嘻笑道:“早知不穿这么隆重。”又道:“越贵也未必就越有用。”
      她也好笑,却反倒觉得亲切,母女间种种隔阂,与几月不见的生疏,都一扫而光,伸手将太平的脸捏一捏,道:“你呀。”看着太平憨憨的笑,却叹一口气:“都这时候了,你还是这般……怨不得你阿嫂说你没心没肺。”
      太平若有所思,却还嬉皮笑脸,只嘴上试探地唤:“阿娘?”
      她故意向四下看了几眼,太平脸上的笑便消了,也跟着看了一圈,凑到眼前,道:“无人。”再近些,焦急地道:“阿娘?”
      她还是笑:“你已叫了几声阿娘了。”
      太平嘟了嘴:“几个月没叫,多叫几声,使不得么?”
      她只好叹气,抚着太平的头,压低声音,故作神秘:“有人告奉节反。”看太平满脸不以为然,将小东西的脸再一捏,道:“他说,是你指使的。”
      刹那之间,太平竟还来不及变脸色,呆呆站着,叫她:“阿娘?”片刻后,扑通便跪下去,抱着她的腿,脸贴着她,道:“阿娘!”抬起头来,眼中已有泪水:“阿兄不会信他的!”
      她又叹了口气,这一回全是真心实感:“自他那里搜出了你的手书,又有人证,你阿兄再亲你,又能怎样呢?”
      太平脸色煞白,跪地匍匐:“儿和他并无往来,怎么会有儿的手书?”想一想,道:“难道是当年教他学字……”看她点头,便皱了眉,爬在她身前:“难怪阿兄忽然就叫我入宫,阿嫂还诓我说是协助宫务……阿娘救我!”
      她不回答,抚摸着这小女儿的头,眼睛望向远方。长廊被围挡所遮,若不然,便可遥望见宫中的旗番了——听说宫中已又恢复了旧日颜色,所唯一不改者,不过是她的名号而已。不过以眼下的情势,这名号留与不留,差别也不大。
      “阿娘!”太平已着了急,挤在她身前,呜咽流涕:“阿娘是知道我的,再说,阿兄只我一妹,阿娘只我一女,我……我又无儿无女的,做那种事干什么?”像是赌气般,愤恨地道:“再说了,侄子和哥哥,孰轻孰重,阿兄不知道么!”
      她审视地看着这小女儿,看着她的盛装被惶恐与泪水玷湿,终是不忍,拍拍她的头,笑道:“不哭不哭,阿娘既这么快就告诉你,自然就是要保你。”看太平止了泪,扯嘴一笑,伸袖子拭去那满眼的泪水:“你也是,这么大人了,遇见事,只知道哭。”
      太平又嘟了嘴,像是想说话,却又没说——说出来她也知道是什么,不外乎是那些孩子气的撒娇。尽管她爱极了那些孩子气的请求帮助的言语,此刻却也忍不住有些心烦意乱:“阿娘倒是能保你,但阿娘已是这个年纪。能保你一时,怎能保得你一世!”这是今日以来最真心的一句,太平却仿佛没有听进去,还只顾嘟哝:“阿兄……阿兄也不想想,我和他亲,还是和奉节亲?再说,再说……”一时气苦,又一头扎进她怀中,嘤嘤哭泣起来:“阿娘!”
      她慈爱地搂住这小女儿,叹出不知第多少口气,好容易等这小东西平静,已觉腰背酸痛,示意太平扶着她,寻着一处座椅坐下,仰躺着看回廊上半旧的雕花,手指习惯地在椅上敲点,良久,才说出蓄待已久的那句话:“阿娘保你,你也要听阿娘的话。”
      太平不假思索地点头:“那是自然!”
      她半闭上眼,想要微笑——毕竟她还未老,还有得是手段来辖制这些子臣,也有的是名分来收揽权势,但隔了许久,却也只是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手摸着太平的头,道:“兕子,你……终是要靠自己的。”

      母亲想以我挟制李暅,这原在我意料之中。但她这么快便提出这件事,却在我意料之外。一时来不及掩饰,只好跪爬下去,以袖掩面,免得她看出异样,再抬头时候,两眼通红,眼泪都出来了——这却容易,只消真心实感即可。
      看得出来,母亲也并不好过。
      天家母子,从至亲而到至疏,也不过是转眼的事情。至少母亲待我有好几分真心,这件事便足以令我心怀愧疚。然而想起守礼,我的心又沉甸甸的。再不知怎地,我忽地又想起了晟。不知闲在上阳宫的日子中,母亲会不会想起晟来,想起她步步紧逼,使晟消瘦的那些白天黑夜。我其实和晟感情不深,但不知为何,近来却常常为他所感伤。而母亲对待这第一个、又曾经寄予厚望的儿子,又是怎样的心情?
      我闭上眼,尽量不使自己再想下去,再发散,也许思绪便难免飘到更遥远也更危险的角落。而我此刻,只想解决眼前。
      李睿,或说李暅。是我的六哥,或说二哥。无论怎样的名字,无论行第如何,甚至无论我们从小是如何地亲密,都与我对他的仇恨无关。那些在学堂里互相捉弄的日子,那些瞒着师傅长辈互叫大名的时刻,那些你追我打你闹我笑你摔跤我心疼的岁月,都已经过去了。我们终究是长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物,带着不同的记忆走向对面。他对我产生疑虑时并不会通知我,而更早之前,我的仇恨滋生之时,也并不会令他察觉。
      也许是母亲将我们上下几代人的福分都已占尽,所以尽管她本人长寿、多子、极人间之禄,但她的儿女亲戚,却难得有几个有——或者会有——好下场。至少我与李暅之间,必有一人,余生将入地狱。
      我想笑,泪水却从眼角涌出,一波又一波,无法停止。母亲不断地叹息,伸手来摩我的头颈,好像在安抚一个放声啼哭的婴孩。
      “兕子,”她难得地这么叫我,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兕子听话,兕子不哭,阿娘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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