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d20-4 ...
-
（七）
咸涩到发苦的海水通过口鼻，直往男孩子的肺里灌，狂风骤雨这不速之客噼里啪啦地高歌欢舞，戏耍着他与他在这浩荡大海上唯一的，却弱小……又可靠的依凭。
“————”
什么声音都没有办法听清楚，什么轮廓都没有办法看清楚。
只有在闪电劈裂天空的时候，能看见漆黑的大海与漆黑的天空之间模糊的线总是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堵又一堵的黑色水墙，然后映入眼帘的是浪尖四溅的水花——这是它咆哮着砸向他们的时候了。那充斥着白色泡沫的最后一幕是最可怕的，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抓住任何东西来固定自己。
……在这怒号的大海之上，依靠什么呢？
男孩子想，这与之相比连爬虫都不能算的小木筏吗？
……不。
不是的。
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他也知道——或许是因为生死关头吧，他反倒抛开了少年人小小的、却高耸着的自尊心，愿意面对他不愿意直观的隐秘内心了——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将自己固定在承载着自己的木筏，而是她。
那个明明不久之前才结识，中间的日子却给了他、好像他们结识了一生的错觉的陌生人。
他看着她从破灭了自己幸福的海贼的尸体上盛开，迎着绚烂到让人不快的阳光，绽放出了魔性刺目的美丽。
她或许不是海贼一伙儿的，但是无疑，他被那样不被伦理所容的妖异夺走了目光，又在同时怨恨着她。
……那种出场方式……就好像她的诞生，她的美丽，是以他赖以生存的东西为养分才得以生长出来一样。
“——！……咳！！——”
海浪朝他们砸过来，然后这股侵袭的力量，直到打到身上的时候才消失殆尽。如此循环往复让人精疲力竭，潮湿和低温让人颤抖不已，骨头被针扎一样的疼痛，还未痊愈的男孩子忍不住咳嗽了起来，而一只手迅速地捂住了他张开的嘴巴。
021用比海水和雨水凉的多的目光静静地看着他：在这种糟糕的时候，在这样毫无遮蔽的情况下，迎面的是数不清的巨浪和飞溅的水沫，这意味着他不可避免地要吞掉很多海水，也意味着人的机体摄入了过多的盐分，而需要喝下两倍的淡水才能平衡这种脱水状况。
“！……”
直到男孩子停下了闷闷的咳嗽，021才将那只捂住他的嘴的手挪开，转而扳着小木筏的边缘固定身体。
随着航程的继续，男孩子已经无法分辨他们是在前进还是在后退，是在左右摇摆还是在原地打转。而大海却在广度和力度上都是不断增长的。越来越有力的海浪袭来，卷起他们的木筏，把它托到浪尖；随后，浪尖瞬间四散开来，他们的木筏就会飞快地俯冲——不，比起俯冲，倒不如说是笔直地掉下去，来的更为妥帖一些。
……那种感觉真是太惊骇了。
周遭的环境又潮又冷，男孩子迫切地想要躺下来好好休息。他被半庇护在一个臂弯之下，趴在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散架的木筏上，嘴边只能感受到海水的苦咸味，鼻腔又酸又疼，胃里像是翻江倒海。
……会怎么样死掉呢？
这样的狂风骇浪，就算是他和朋友们只在书上见到的、巨大壮观到让人惊叹的军舰，只怕都会被拆的分崩离析吧？作为现在直面这糟糕状况的人，男孩子并不会质疑这风浪的威力。
……会怎么样死掉、吗……？
这人一旦松开他独自逃命的话，他就会被风浪撕碎的吧？
有谁会对一个发下“我一定会杀了你”的誓言的对象不离不弃呢？
是因为她的态度太过于暧昧，她的举动太过于难捉摸吗？
或者说，他会孤零零地在被撕碎之前，被层层叠叠的浪溺死，从此葬身海底呢？
那样的话，是不是一开始就和大家死在一起比较好呢？
可是，她也会和他死在一起吧？
她会松开他吗？
“……”
思绪丧失逻辑性，和视野一并模糊，耳朵不知是不是因为灌满了水的缘故，连几欲将整个世界震醒的雷声，豆大的雨点絮乱地敲在长满了尖锐的角的海面上的撞击声，男孩子都听的懵懵的，只能知道有很大的声音在咆哮着，具体怎么样的，却不分明了。
无论是将土壤染红的熟悉尸体，还是耀武扬威的狰狞海贼；无论是对那个人的憎恨，还是为亲人朋友报仇的誓言——
都，已经——
什么都——……
……此刻，什么都不想要，也不在乎是不是会死掉，只希望自己能够蜷缩起来死掉算了。
巨浪高高地将他们举起，又在下一秒将他们摔掷了下去，那经历了众多的考验，坚固到超越了木筏的极限的木筏，终于连“嘎吱”的哀鸣也未发出，便结束了它的使命；紧接着，没有给021和小男孩任何喘息的时间，一道灰黑的水墙泰山压顶一般地倒了下来，不容分说地将他们重重拍到了海平面之下。
他将将要昏过去。
“————”
仰着，后躺着，四肢像是腔肠动物的肢体那样，随着海潮柔弱地摆动着。
这样随波逐流着，他下降着。
恍惚间，好像听见了父母呼唤他吃饭的声音，还有好朋友隔着篱笆找他玩的叫喊。
而这些声音，统一地变作了一句塞壬歌声一般的轻语——
“闭上眼睛。”
眼皮好重啊，就这样闭上眼睛吧。
“只要闭上眼睛，就能获得永远的平静。”
男孩子顺遂照做了。
……只要闭上眼睛，就能获得永远的平静，一切的刺痛、苦涩、寒冷都统统在瞬间消失。
男孩子品尝着闭上眼睛的甜蜜。
那种甜蜜，像甜品一样，能够让身边的一切都美妙起来，好像找到了一个避风港，意识也开始慢慢漂离满是创伤的躯体，感觉模糊起来，别人的呼唤无法再触动你。或者说，那些召唤对你而言已经像是梦中的回声一样遥远。你已经进入了一个温柔甜蜜的世界，在那里你毋需努力，一切的痛苦和磨难烟消云散。
“……！”
手上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尖锐的痛。
眼珠在眼皮之下重新开始滚动。
那尖锐的痛不但没有退却，甚至变本加厉了。
“！……”
并且，持续不断的。那种近似于大规模的纹身和纹身移除同时进行的伤痛。
“！！——”
压在眼皮上的大山终于被掀飞，男孩子艰难地眯着眼睛，忍受着海水对眼球黏膜的刺痛感，生理性的盐水自眼眶流出，不被任何人所觉察的，消融在了这片浩瀚汪洋中——甘甜的梦境支离破碎，暴露出了其下晦涩残酷，却又真实的世界。
他努力地直视着在浪潮的挤压之下紧握着自己的双手的人。
那个人，即使在这样命悬一线的情况之下，依旧冷静，冷漠，冷淡到了令人憎恨、令人想拽着她的肩膀大声质问“你莫非是个没有同理心的怪物吗！？”的地步。
她面无表情，却紧紧地拽住了不断往深海墓地下降的自己，带着他上浮。
“…………”
眼睛逐渐习惯了海水的腐蚀，视野也习惯了灰暗的色调，男孩子习惯性地在几秒内生出了几小时的错觉，倔强地与021对视着。
……她背着光……其实，这时也没有什么光好背的……唯有一双仙斋茶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捕捉着他，好像在发亮。
就在此刻，给他留下了远比那头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的长发更加深刻的印象……深刻到，他几乎要落下眼泪来。
……被这样注视着……
……——不就！……怎么样、都没有办法随便去死了吗！？
他稚嫩的喉结上下耸动了一下。
强烈的报复心，被近在咫尺的小小一个阶段的胜利冲昏了头的大脑，自以为是的鲁莽，被海贼丢到死人和病患堆里的耻辱和恐惧——明明是在冷冰冰的大海里，以上的却在燃烧。
——他知道啊！就像她带给他的疼痛一样——尽管不明原理，他却直觉地能感受到，他对痛苦的忍耐，体能的增加，疲乏和虚弱的后遗症的减少，都是得益于她，所以他才能顺利混上那艘海贼船、才能在被丢下海之后顽强地活着——！
男孩子握紧了021的手，因为仇恨而晦涩的黑色眼瞳灼成了他们相遇之时、那小灯笼一般、明亮又晦暗，锐利又分散，激烈又压抑的银鼠色。
他也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他也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唯一清楚的，大抵便是：活着！
……塔图。
……塔图——
塔图。
氧气已经消耗殆尽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离危险的海面还有一段距离，男孩子却仿佛拥有了无限的勇气，只是看着将自己拉回人间的人，便拥有了无边的安心与沉稳；那个人似乎也觉察到了他那呐喊着不甘的魂灵，便用一只手捧起了他的脸庞。
“——！？”
于是，唇瓣上传递至脑部处理的触感信息，使得男孩子的眼瞳不可置信的骤然缩小了，并且，倒映出了近在咫尺的人的脸庞。
（八）
——溺水的想法听起来很是轻松。
021一眼就能看出那不断坠落的小鬼在想什么。
这想法对于人类而言似乎有点儿病态，但是021知道，待在水里，慢慢漂流，渐渐对周围的一切感到麻木，什么都不用再担心背负，的确是蛮有诱惑力的。
但是021也知道，真正到了生死关头，人类的自我保护本能就会发挥作用——只要轻轻拉一把。
不过麻烦显然没有在暴风雨结束之后终止。
体力消耗过大，被冻的哆哆嗦嗦的小孩儿被021好运气地找了一块碎掉的木板托了上去——但仅仅承载一个幼童就够呛了。
“你——”男孩子着急地拉扯着021，“你也上来——！”
“不行哦。”
021摇头，手扶着木板边缘离远了些，大有男孩子有什么鲁莽的轻举妄动，她就彻底松开手的模样。
“——”男孩子像是被她气到了，哼哧了半天，最后憋出了一句，“……那等会儿换我下水！”
他执拗地看着021，又补充道：“这里大概是冬岛附近……很冷的。”
“……”
021看了看他，由于在海中没有稳定立足点的缘故，她颇有些吃力才摸了一把男孩子的脑袋——打湿了头发的海水凝了一层薄薄的霜，摸起来有些扎手，体验感依旧极差，“还是祈祷我们好运吧，小孩儿。”
这里是异世界，地理方面，也大抵是无法以她的储备来解释的；不过目前，她也不需要知道为什么天气严寒炎热变化的那么快。
男孩子一下子就听懂了021言下之意的“不行哦”，毕竟这些天她统共也才说了那么几句话，而那么几句话里十有八九还总是拒绝否定意味的“不行哦”，他一下子气恼得蹙紧了眉头，唇角也下拉了几乎九十度：“你——”
021并不在意男孩子的未完之语是什么，她只看着眼前的冰山。
它大的吓人，看起来自天地分开的时候就矗立在这里了，而置身于茫茫大海中的他们，像是入侵者，形单影只，冰山看起来像是怒气冲冲，因为他们冒犯了它的领地。
……就是不知道她昨天看到的轮廓是冰山，还是狂风骤雨把他们吹到了这片冰山区域。
就在这时，男孩子吃力地拉了一下她的手：“……有船。”
他在021回头转向他的时候，就别扭地移开了视线，从左脸颊到右脸颊都写满了“我在生气”。
“……”021沉默了一下，又摸了一下男孩子的脑袋，“……运气不错。”
“不要随随便便摸我的头！”
小孩儿怒气冲冲地瞪了她一眼，看起来要不是被冻得直打哆嗦，一定会直接拍开她的手，“我——我可是——”
“正义的海上英雄吧？”021懒得与他拌嘴，推着小木板朝冰山靠近，用相当敷衍的语气说，“是、是。”
男孩子本来应该为她这哄小孩子的语气不满的，但即使是这险峻的环境还是没有办法阻止他内心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变化：“……什么啊。”
“你这家伙……”帽子早就不翼而飞了，他只好摁了一下额头，遮挡住了自己的眼睛，唇角翘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语气又是稀罕古怪……又是带着微不可见的欢喜，“也会这样说话啊……”
021很快靠近了冰上，她半拉半抱着，把男孩子也一并挪移到了冰山上，然后眺望着远方唯一的船只。
不论是谁在海上遇到困难，附近的船只都会伸出援手……这种无私奉献的精神来自海洋文化的传统，就是不知道在这个海贼遍布、社会活像是倒退了好几百年的世界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优良传统了……
不过，小鬼已经等不下去了——就算来者不善，也无所谓，对她而言只要有活人就好。
“……我们现在，”身旁看起来自尊心很高的男孩子居然迟疑着主动开口、和她商量了，“就算呼喊，那船也距离太远了，根本听不到的吧？”
“嗯。”
021没有回过神，也没听见男孩子问了什么，她只是无所谓地应了一声，就像这些天男孩子在昏迷地时候她下意识回应的那样，一边掰下了一边的冰凌割开了自己的手腕，鲜艳显眼的液体便挥洒在了在面对着那艘船的、洁白的冰面上。
“————！？”
那一瞬间，男孩子的心跳几乎要停止了。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d20-4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