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念》过雨晴

65、隐藏的秘密

　　女子那笃定的语气只让秦慕枫怔住，不由自主地，他又摩挲着怀中这朵莲花，这盏命灯已经离水十年，本该早就枯萎，却被他和那尸身一起，用妖血秘药护着，被大火炙烤后，又一直用自己的鲜血滋养，虽能勉强保持盛放时的原貌，却早已失去了曾经的清冷高洁，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可是抚摸着这朵花，他仿佛又站在了越绝山的莲花坞里，莲花坞荷叶田田，莲花竞相绽放，空气中尽是清香之气，无数花朵中，唯有这一支白莲，茎长花盛，傲然群花，待夜色降临，这一朵莲花更是光芒灼灼，如启明之星，令花坞中所有的莲花灯黯然失色。

　　他总是骄傲看着那一朵花——那是他师兄的命灯，他的师兄，是越绝楼创立数百年来最出色的弟子，也是江湖中人人称道的奇才，在这样的人身旁，即便自己的命灯光芒如萤，他也是自豪的。他以为越绝楼里人人都会这般想，可是只求安稳生活的小乞儿却不知道，在一个将灵力修为视为生命的武痴眼中，自己命灯的光芒在别的命灯旁黯然失色，那是绝不可忍受的……

　　苏锦冽见秦慕枫神色怔怔，忍不住再问：

　　“若不是你，那越绝楼还有谁要杀他？谁又能杀得了他？”

　　她突然愣住——当时的萧凛已是天下第一高手，那杀得了他的人、秦慕枫口中的那个“老匹夫”，不是只有——

　　秦慕枫淡淡道：

　　“你知道那种滋味吗——已过不惑之年，仅仅修成三弦，穷尽毕生心力也无法再增进修为，而自己的徒弟不及弱冠，却已修成一弦，名震天下……”

　　秦慕枫当年入越绝楼全仗萧凛求情，若非如此，以他这般平庸的资质，越绝楼就是挑选药人也轮不到他。他虽入韩远鹤门下，但因基础实在太差，跟不上师兄弟们的日常功课，常常是大师兄单独指导，师父对他而言，一直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威严影子，便是偶尔回几句话，他也是战战兢兢，不敢直视，所以某一天，当他无意间踏入一处隐蔽山洞，发现自己的师父、那个人人称道的一代宗师韩远鹤正在用妖丹修炼灵力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秦慕枫灵力垫底，不好意思跟众师兄弟一起练习，时常找些僻静地方独自努力，却没想到会看到这般情景！便是过了多年，他依然记得那一刻——他打亮火石，只见洞中满地是血，有些地方血迹已凝成了厚厚的黑甲，腥臭之气令人作呕，昏暗火光下，白发苍苍的韩远鹤仿如恶鬼修罗，正将一只猫妖活生生开膛破腹，掏出内丹吞入口中，妖力流转，白发变青丝，原本萎靡的神态也瞬间变得矍铄，他随即将猫尸向洞的深处一抛，那里依稀是个水潭，水声哗啦啦响起，昏暗中隐约有一条巨大的蛟蛇探身而起，一口接住了猫尸，随即隐入水中，归为沉寂。

　　秦慕枫傻在原地，火石一晃就灭了，四周陡然黑了下来，黑暗之中，那股腥臭气渐渐逼近，直到包围在他身侧，随即他便听到师父低沉暗哑的声音——“小乞丐，你都看到了吧？”

　　他全身都僵硬了，直到此时他才终于知道师父为何一定要煽动四派出兵琅嬛，为何会因为大师兄不愿屠杀琅嬛之妖而那般生气，原来他从不管什么是非善恶，他只是渴求力量，只是希望得到大量的妖丹增强内力罢了！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可是发现这个秘密的人是他，师父一点儿也不惊慌，是啊，他懦弱又愚笨，在越绝楼从来都只是没什么存在感的小喽啰，除了大师兄，根本无人在意他，被这样的他发现，师父也只是多了一个可使唤之人罢了。

　　他没有第二条路，被迫做起了师父的帮手，颤抖着手杀死那些一息尚存的妖物，剖出妖丹献给师父。他愈加孤僻，众人只是嘲笑他，无人知这背后隐情，而大师兄因为违背师命，让筹谋已久的琅嬛之征前功尽弃，被罚禁足辛夷坞，即便如此，大师兄还是察觉他的不对劲，几次三番询问他是否遇到了难事，他不知道该如何对师兄说，只是谎称眼疾发作，自以为敷衍过去，却不知师兄担心他被人欺负不敢说，竟悄悄跟踪，直接撞破他杀妖取丹的秘事……

　　师兄愤怒质问：

　　“为什么，阿枫，你是名门弟子，为什么要以妖丹练功，任由自己堕入邪道？”

　　看着师兄失望至极的眼神，秦慕枫立时就想说出实情，却又狠狠咬住了牙——他知大师兄自幼拜入师父门下，师父于他而言亦师亦父，他一定不会轻易相信自己的话。他怕师兄不信，却更怕师兄相信，因为师父说过——此事萧凛不知最好，若他知晓，唯有死路一条！

　　秦慕枫知道此话之意，以师兄正直的性格，知道了必然不会放任不管，可师父已然疯魔，绝不会让任何人阻挡自己的路，他灵力虽不及师兄，但只要稍稍伪装抢占先机，取师兄性命易如反掌！

　　所有的念头在少年脑海中翻滚倾轧，最终，向来温顺的少年冷了眼神，第一次朝着师兄嘶吼：

　　“萧凛，你从小天资过人，又怎能体会旁人穷尽毕生心力也无法增进修为的痛苦？”

　　只有这样的声嘶力竭才能掩饰他的心慌和恐惧，而师兄却被这句话问得怔住，久久凝视着他，脸上怒色渐渐消散，终于缓缓开口道：

　　“我一直以为得师门庇佑，衣食无忧便是护你，却不知于你而言，太过勉强亦是枷锁……”

　　见到师兄自责神色，少年心如刀绞，他多想告诉他不是这样的，他虽资质驽钝，亦不喜修习灵力剑术，但是到越绝楼这五年却是他生命中最最开心喜乐的日子，他一个孤苦伶仃、被人随意羞辱践踏的乞儿竟然有人教、有人疼、甚至有人为了治疗他的眼疾，翻山越岭、天南海北为他寻找药引，他冰冷黑暗的人生全都因为这个人而温暖明亮起来，只要能一直跟在他身边，就算毕生只能弹响九弦琴，一直被人嘲笑蠢笨又如何呢？什么都比不过他摸摸自己的头，温和朝着自己笑一笑！

　　这些话他都无法说出口，既然他选择隐瞒，那在自己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前，一定要隐瞒到底。而师兄本该将此事上报师父，按门规处置他，却终究心软，担心他熬不过门规的森严刑法，只是封住他的灵力，让他自行离山，去山外寻那普通人的生活。也是此时他终于想到了破局之法，在离山的那一夜，递给师兄一壶桂花酿，说今生恐怕不复相见，哄他喝下那酒……

　　十里迷障的夜，浓得似乎永远都不会再亮开一般，威名震天下的越绝楼楼主陷入回忆之中，口中桀桀而响，只有离得近了才能听清，那是一声声压抑至极的呜咽：

　　“为什么，我为什么那么蠢，若我不骗他喝酒，他也不会、也不会……”

　　虽只有断断续续几个字，苏锦冽却立刻懂了，她问：

　　“你骗萧凛喝酒，所以他才会被杀？不对呀，他酒量极好——”

　　秦慕枫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她立时懂了：

　　“你下了药，你在酒里下了药？真的是你害死了他——”

　　“不是的，我只是想救他——”秦慕枫立时反驳，一双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他却只争辩了那一句，却又立刻委顿下来，喃喃自语，“是我，的确是我，全都怪我太蠢，太蠢……”

　　他佝偻着身体靠在巨大的石棺旁，抱着那朵莲花缩成了一团，身体簌簌发抖，似乎痛到极致。苏锦冽怔怔看着，这一刻，面前的秦慕枫终于跟她臆想中看到的那个倔强到让人心疼的少年重合了，她想要唤他，想要告诉他这中间一定有什么东西弄错了，他最在乎的那个人其实还没死，如果他现在回头应该还能见到他，可是手上的麒麟铛却突然跳动起来，她分明看到无数的妖邪之气从面前的男子身上汹涌而出，他眉心中金色的火焰印记越发清晰，藏在莲花后的那双眼睛赤炎熊熊，亮如妖鬼！

　　她只觉心脏被狠狠一击，感应到一股强大的念力汹涌澎湃，几乎压得她透不过气来，便见那人佝偻的身躯渐渐挺直，脸上的痛苦悔恨一点一点消失，直至如从前般面无表情，冷若寒冰。

　　他一手狠狠摩挲着石棺，一手紧紧抱着那支莲花，一字一句开口，斩钉截铁：

　　“我的错我来还！命灯已陨如何？星盘已定又如何？我会改写结局的，等我杀尽琅嬛之妖，集合万妖之力，一定能让命灯复燃，星盘重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