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念》过雨晴

52、山巅之上

　　翌日，各大门派修整完毕，不顾小雨绵绵，启程离开越绝楼，追着秦慕枫向琅嬛而去。

　　韩幽乔带着几个弟子到青螺江边相送，一直到众人坐船离去，苏锦冽也未看到那个人现身，他说好走不送，果然便是好走不送。

　　烟雨蒙蒙，江边的几把油纸伞越来越远，苏锦冽立在船尾不愿回舱，直到一把竹骨伞罩在头顶，她抬头，看到了魏轻尘关切的眼神，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都淋湿了。

　　魏轻尘本想劝劝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知道，面前这个女子，这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子，她的思念与悲伤却再也与他没有丝毫关系了。曾经苏锦冽跟自己说起，正因为初见时他一身白衣，竖弹桐琴，像极了她的梦中人，所以她才非他不嫁，可是他却从未对她说过，不过是年少时候，越绝楼的惊鸿一瞥，那位身穿白衣，竖弹桐琴的萧师叔让他惊为天人，他这才苦练桐琴竖弹之法，又不顾百川阁统一的蓝衣制式，坚持身着白衣，模仿着心中那个神话般的人物。

　　到底是自己蠢笨弄丢了她，还是从一开始，她喜欢的那个人就不是自己呢？执着伞的男子不自禁摸住了袖中一把桃木梳，那是苍洲府时，他装疯卖傻披头散发，而她不顾污秽，用这把梳子为他梳发挽髻，末了将梳子放入他怀中，嘱他照顾好自己。他当时只做懵懂不知，却是竭力忍耐着眼眶中的湿意……自那以后，这把梳子便被他贴身而藏，无数个暗夜，他都会攥着这把梳子，告诉自己撑下去，一定要撑下去……可是此刻，他攥着这把梳子，望着伞下的姑娘，他曾经的未婚妻，到底还是未能将心中的困惑问出口……

　　雨随风落，船随波走，江心中还有渔人披着蓑衣撒网捕鱼，又唱起了那首歌谣：

　　“越绝山上越绝楼，

　　越绝楼下泛轻舟。

　　轻舟已渡千帆过，

　　回首不见山与楼……”

　　苏锦冽引颈回望，轻舟已过千帆，而在这轻舟之后，细雨如幕，天水茫茫，越绝山与越绝楼都隐藏在雾气之后，瞧不见了，再也瞧不见了……

　　那一缕歌声穿透雾气云霭，直上山巅，山巅之上，一袭白衣执着一把青色油纸伞立在风雨中，怔怔望着江面，许久也未曾动过。此时的青螺江裹在水雾之中，其实什么也瞧不见，可那人还是一直站着，不顾风吹雨斜，落满衣衫……

　　韩幽乔找过来时，他的衣服已经湿了大半了，她急道：

　　“你还病着，怎么能立在此处吹风淋雨？”

　　他只淡淡一笑：

　　“无妨，反正只剩三个月，再坏也坏不到到哪里去了。”

　　他的脸色苍白，便如身后那些飘散的云雾，她心中大恸，握住他那寒冰一般的手道：

　　“师兄，一定还有其他法子……”

　　“清阳师姐都说了——”

　　“就算是木庄主说我也不信！”韩幽乔激动抱住他，声音已然哽咽，“师兄，你不会有事的，我们一定可以找到让你续命的法子！”

　　他却无所谓地笑笑：

　　“阿乔，我已经多活了十年，此生还能回到越绝楼，救出师父，见到你，够了，真的够了，”他轻拍着她的背安慰着，“还有三个月，我们好好过完这三个月……”

　　她半响才平复下来，带着鼻问道：

　　“这些……你为何要让清阳师姐瞒着苏姑娘？”

　　他的身体微微一绷，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而靠在他怀中的韩幽乔却立刻感觉到了，她心里一沉，又等了片刻，才听他淡淡笑道：

　　“你没听清阳师姐说，要是我不好，她要一直寻丹送来吗？我和你只得这三个月，我不想别人打扰……”

　　他说不想被打扰，可是却在那个女子走的时候，独自一人来到山巅，即便看不到她，也要忍着冷彻心扉的寒意站在此处……

　　她忧心隐隐，靠在他胸口低低问道：

　　“师兄，这三个月你真的都会陪着我，哪儿也不去吗？”

　　“那是自然。”

　　“秦慕枫那边……”

　　“那些邪物损伤严重，阿枫自然也大受损耗，只要琅嬛结界能挡住他，他得不到灵力供给，定不是落虹庄神霄宫两派的对手。”

　　“秦慕枫逃走之时抓走了木庄主，据洪真人他们猜测，是因为以他一人之力根本破不开琅嬛的结界，所以他才需木庄主以药石相助，而清阳师姐说，就算木庄主肯出手，但以药石破开琅嬛结界，也得需九尾狐血为引……”

　　他沉默片刻，才道：

　　“九尾狐族只剩她一个了，我找了她十年也无所得，这短短一两月，我想阿枫也找不到她吧……”

　　她不语，目光却顺着山巅上飘散的云霭望了下去，浮云聚散之间，偶有青螺江碧绿的影子一闪而过，江水东流，载着神霄宫落虹庄两派弟子向琅嬛而去，而在前路之上，却是急于打开琅嬛结界，而迫切需要九尾狐血的秦慕枫。九尾狐已经十余年未再现世，世人皆以为秦慕枫此去乃是一条绝路，可又有谁知，绝路尽头也许便会峰回路转呢？

　　那一日，从地底水牢中救出爹爹，安顿好他的一切之后，韩幽乔总算得了几分空闲，她见苏锦冽麒麟铛断裂，感其搭救，主动请缨帮她修补铃铛。韩幽乔虽是江湖儿女，从小却最为手巧，女红缝补一样不落，修补断裂的铃铛也是小菜一碟。那日厢房中，她一边同那率直的神霄宫大师姐絮絮闲话，一边以金丝接好麒麟铛的断裂之处，那女子到越绝山这几日风波不断，一直未能好好休息，同她讲了不多时便趴在桌上盹了过去。韩幽乔正要寻件衣物为她披上，却惊见那女子身后竟有雪色九尾摇曳舒展，缓缓张开，华光流转，妖异美艳，几乎在同一时间，她手上刚刚补好的那串麒麟铛剧烈响动起来。

　　韩幽乔几乎是本能地攥紧了跳动的铃铛，然后将那串铃铛轻轻戴到苏锦冽手腕之上，铃铛这才安静下来，她忍着心惊一一查看，那一串铃铛共有九枚，前八枚的铛璜都是淡黄色的妖灵结晶，遇妖气跃动，撞铃而响，可做猎妖法器，唯有最后一枚铃铛，铛璜纯白如冰雪结晶，她一眼便认出，那是昆仑山脉万年冰川孕育而出的奇石，吸尽冰雪纯正凛冽之气，可敛去妖物所有气息，世人称之为敛妖璧。

　　敛妖璧被妖族奉为至宝，十年前萧凛出征琅嬛时曾将当世仅有的三颗敛妖璧当做战利品带回越绝楼，其中一颗随着萧凛“身亡”而失踪，十年后被他赠给了朱大黑；一颗被秦慕枫放在身边，敛去他豢养妖邪所沾染的妖气，而剩下的一颗，韩幽乔令人找遍了越绝楼皆未寻到，她以为是秦慕枫败北之时顺手带走，却未料到这最后一颗敛妖璧竟已离开越绝楼十年，藏在一枚小小的铃铛之内，戴在这个女子手腕之上，若不细看无人能察。

　　那女子睡得香甜，丝毫不知刚刚自己妖气泄露，震得麒麟铛叮当作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妖，是九尾狐族唯一的血脉，也是师兄念念不忘，找了十年的那只小狐狸……

　　那一刻韩幽乔只震惊到无以复加，她不知道为何苏锦冽会忘记一切，成为神霄宫弟子；也不知道那个看似懦弱无为，只爱保媒拉纤的洪真人为何要将一只失去内丹的狐妖留在身侧，并用敛妖璧小心隐藏她的身份；更不知越绝楼的敛妖璧为何会到洪真人手上，他跟秦慕枫是否暗中有什么联系……种种谜团，只如这山巅之上飘忽来去、难以捉摸的云雾，让人摸不到头绪，可她却能笃定，这个秘密一定能让看似尘埃落定的局势再起风云！

　　思虑至此，她小心翼翼开口：

　　“师兄，如果，我是说如果，秦慕枫找到九尾狐了呢？你……还会留下来吗？”

　　她屏息凝神等待着，可是久久久久，他只是执着青伞默然不语，她已然知道答案了，只忍着心头的冷意道：

　　“若没有那只小狐狸舍丹相救，今日你我也不可能重聚，若她真有危险，便是你无力出手，我也会竭力相救！”

　　他握住她手，恳切道：

　　“谢谢你阿乔！”

　　“你我二人，何需言谢？”她靠在他肩头，依依说道，“不过如你所言，你找了十年皆无所得，短短一两月之内，秦慕枫也不可能找到她，相信洪真人他们很快就能制住秦慕枫，届时扫清妖邪，天下太平，不管那小狐狸身在何处，也会安全无虞，你尽可以放心！”

　　他点头，抬手拥住了怀中女子，而将头埋在他怀中，她脸上柔和恬淡这才一点一点冷了下来，只看着脚下浮云聚散，心思飘散——谢谢你苏姑娘，谢谢你当年舍丹相救，才换来我与师兄今日重逢，只是我盼这一日盼了整整十年，如今我和他的一生一世只剩下短短三月，我一定要守住这最后的时光，任谁也不能再将他从我身旁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