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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孽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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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晚霞悠悠显现在层层云染之间,映得满面天空一片赤橙。飞花落下,坠在如镜湖面,一颤即黏。时间的流逝似是变缓,晚归的飞鸟似也慢了下来。
重重庭院中,有一人正独自对弈。霞光映染了温润白子,却不能为它添上暖意。指腹在稍带凉意的棋子上摩挲片刻,终是放下棋子,转过身,面朝着灿烂霞光,啜了一口已然冷透的茶汤。
“郎君!”一旁的侍郎大惊,便要去夺,却被他轻巧地避开了。
“郎君……”侍郎面上立刻换了一副表情,白净的面庞看起来心疼又无措。
想起今日偶然看见那人从花楼里走出的样子,他的手一颤,又稳稳地端起,啜了一口凉透的茶汤。
冷意几乎要灌进心底。
眼前的落日红霞,如此绚烂,却是可怜的些许余晖。正如同他一般,绚丽之后,也不过卑微尘子罢了。
胃里感受到丝丝灼热,渐渐蔓延成难以感受的隐痛,他却又灌下一口凉茶。
不过是听到京城的风言风语,因为是那个人,所以抛弃了世家子的自尊无论如何都忍不住想要看一眼,却没想到……
是真的。
胃里终于开始翻天覆地地痛起来,像是任性的孩子般,一旦发现不被大人管教就忍不住超越底线。他却仿若未觉地收回手,垂下眼眸。
以前在那个人身边的时候,只是一点点的疼痛,都会忍不住地喊疼,千百倍地表现出来。
因为她会心疼。
但是现在的话……
他的手一点点地抠进前襟,青筋突出、指节泛白,用力之大几乎像是要把那颗心抠出来。他的嘴唇抿起,隐忍得苍白。
再怎么疼,也没有这颗心来得疼痛。
疼得恨不得,要死了才好。
但是这样也好,太久做她身边的鸟儿,几乎都忘了,自己其实擅长隐忍。
幼时就能一声不吭地扭掉关节从仇敌手中逃出来的人,怎么可能会忍不了一点胃寒的疼痛?
却像是要证明这个一样,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一颗泪蓦地从眼眶脱出,带着灼热的温度,溅起在白玉的棋盘上,入手温凉。
侍郎望着满庭院盛放的海棠间自家郎君寂寥样子,不由掩住了口,心疼得眼泪汪汪:“朗、郎君……”
“郎君,你哭了……”侍郎的声音带着颤。
满盘凌乱,白子已被逼至绝境,他盯着棋盘上自己眼泪,“无事。”
“朗、郎君……”
侍郎擦了一把眼泪,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一个人影走来,正是家主身边的亲侍。
“郎君,家主让您去她那儿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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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收拾妥当的时候,丞相早已在书房等候了。
白玉紫毫、徽墨宣纸、泛黄书本带着每一代经手之人的印记,世家的书房,无论何时都充满了沉静平稳,如同君子之道,又如同书墨幽香。
然而青年和丞相都没有因书房内的气氛而侧目,这里对于他们来说太过熟悉。在那些共同阅读的宁静时光里、那些大手持着小手缓缓书写的时间里,仿佛最为亲近的一部分,只是待着,便感到舒适自如。
“祖母。”
“枫儿。”纵使眼角已有皱纹,丞相的声音却一如从前温和慈爱,从明亮的眼眸中,不难窥见她从前的秀美。
丞相细细打量着这个她心爱的孩子,也是她的儿郎留给她的唯一的外孙,不禁露出温情的笑容。
“枫儿,最近可还好?”
“孩儿……”他正要依惯例回答,却喉头一哽,浓重的情感涌上心头,令他顿住了。
“孩儿……”他说不出话来。
本来已经勉力收敛好的情绪突然又挣脱了枷锁,毫无章法地弥散在心头,浓烈的情绪击打着心脏,带来一阵阵钝痛,像是在沙砾上摩擦过一般,隐隐的,却令人越来越无法忍受。
丞相无法控制自己不露出心疼的神情,哪怕明知道会伤到这孩子的自尊心。
“好孩子,祖母知道了。”她拍了拍他的被,不让他再说下去,禁不住也哽咽起来,“好孩子,你受苦了。”
老天让她唯一的儿郎和儿婿早亡,连唯一的外孙也无法幸福吗?
许久,待到情绪终于平静,丞相长长地叹息,却仍是不得不道:“好孩子,你知道祖母叫你来是为什么吧?”
丞相望着他的那双眼中,是心痛和愧疚。
他袖中的手悄悄攥紧,无声地颔首,“是。”
每一个字都像刀子般在喉咙口磨过,勒得喉头泛起血气,磨砺般的疼痛,他仿佛自虐般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是,我看到了。”
喉咙沙哑,但,还不够疼。
“你看到了?”丞相诧异道,随即迅速露出因了然而无限疼惜的神情,却仍是不忍道:“陛下已经问过国师立妃的相关事由,恐怕不日……”她顿了顿,咬牙道,“将娶新夫。”
“好孩子,你不要再沉溺于陛下了。陛下于你已经、已经……”丞相不忍道,“难有半分可能,你……”
说出这些话无疑在割这孩子的心,丞相的心一阵紧缩,却仍是不得不接着道:“祖母知你一心投在陛下身上,但是……好孩子,放手吧。”她长长地叹息,眼中带着些经历过世事的人才有的透彻明朗。
以前几次帝王的婚事来看,陛下要断,便是断个彻底。她本以为对陛下而言,自己的外孙好歹是不同的,毕竟是第一次的感情,所以一直纵容着他的依恋,然而现在看来……
都是一样的啊。
丞相因帝王的无情而暗叹。
但是她现在知道了,现在放手收心还来得及,至多不过是离别的撕裂伤痛,谁人的青涩年华没有过?然而若是再沉溺下去,恐是要撕心裂肺、碾轧破碎还不够,甚至伤及家族。而伤心的,除了自己外孙,还会有谁?
丞相已是不止一次提及此事,却都被自己外孙断然拒绝了。她带着些微的希望,却又近乎无望地等待着自己外孙的回答。
大概答案她也是知道的。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青年却并没有露出反感的样子,却是沉稳应道:“是,祖母。”声音有些微哑,又有些说不出的坚定。
丞相蓦地抬起头,便看到自家外孙比往日微深的眼中,正显露出什么执念般的、深色的情绪。
“你、你真的愿意?”丞相一时间因激动而声音颤抖。
四年了、四年了……
“是。”青年的声音中听不出语气,沉稳道,“外孙愿意去户部供职。”
“好,祖母明日便为你安排。”丞相勉力压制着内心的喜悦激动,一向不喜形于色的女子此刻眉眼跃起,说不出的慈爱,若是让朝堂上那些见过她“内不微动于外”仿佛天塌下来也一副冷然模样的朝臣们见了,定要惊掉下巴。
然而朝廷上高高在上喜怒不外露的丞相,也不过是个人。半生在朝堂上为护人护己而尔虞我诈,她也早已厌倦。老来还坐在那个位置上,不过是为了给家族和外孙多一点筹码罢了。若是两朝元老的身份能让帝王愿意留连自己外孙,那也十分值得。但是很显然,年轻却强大的陛下并没有以联姻手段来笼络家族的意图,也用不上。
望着外孙漆黑沉静的眸色,丞相内心一阵宽慰,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从幼时起便令她骄傲的自持的孩子,爱上帝王之前的那个孩子。
若是这孩子愿意放手,那一切都好了。
解决了一件重大事情,丞相的心情轻松许多,神情也不像平日那样严肃了。她心情难得放松地兀自想着这些,却不知她所念及的愿意放手的孩子,此时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入掌中,垂下的眸中静默一片,幽暗如渊。
若是变得如同左膀右臂一般不可或缺,那么还会放弃他吗?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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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师大人,陛下急召。”
男人正在修剪花枝的手一顿,垂眸敛下眼眸中无法控制因那人的召见而泛起的涟漪,没有理会亲侍因他的气场而显见的局促,微哑嗓音淡淡应道:“是。”
亲侍如蒙大赦,领命下去。满殿宫侍将头埋得更低,如同什么都没听见一般尽本分地一动不动。
无人可见地,离去的国师大人的身影,向来悠然仿佛临泰山之崩不稍动的脚步却是略微快了些,带上了些许无从察觉的急迫。
“陛下。”淡色薄唇吐出冷淡言语,只是一句短短称呼,在他口中也仿佛带上了冰霜的气息。
无人分辨出这一声掩盖下的纷繁滋味。
华服少女打量着眼前人仿佛从未变过的冷然的雪衣银面具,略略颔首。
“国师最近可还好?”年轻的帝王抚着玉扳指,随意地询问道。
雪衣男子袖中的手微微缩紧,“尚可。”
纵使知道对方这样的关心不过是帝王权术的一部分,甚至连语调都是一贯的冷淡而毫不上心的样子,却依旧无法抑制心底因此而生的丛密欢喜。
就像是一株黑暗中生长的植物,只要对方肯给予一点点的阳光,便无法抑制心底的野望疯长。又像是炎炎沙漠中渴到极致的旅人,只是一小捧足以润唇的甘露,便足以神魂颠倒。
他讨厌这样轻易为对方的一句话患得患失的自己,她踩在他的心上,主宰他的喜怒,决定他的命运。而他,却像一条野藤一样依赖于她而得以生长。
他讨厌这样。
却又无法控制。
“孤这次找国师,是为了立妃一事。”
无情而残忍的帝王如此说道。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