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光》未降

113、章一百一十三 瓦解

　　*

　　时值正午，齐州的日光朗照在临时东拼西凑建成的刑场，偌大的场地没有一丝阴影。

　　即便这是一天里最暖和的时候，却没人能在这冬日感受到一丝温暖。

　　魏迟坐在法场的高台之上，身旁坐着一直监视着他一举一动的沈孚。魏迟觉得有些不自在，拉扯着衣领转动了一下脖子，关节发出了“咯咯”的响动。

　　远处跪在法场中央的人，他认识，那是“洞窟”的二当家，书生。

　　即便是远远看过去，仍能看得出他肌肤白皙，身形如点了火的麻杆一般飘飘荡荡。他被负手捆着跪在地上，脆弱得仿佛马上就要碎掉。

　　与其他即将被斩首的人不同，围观的人群当中无人辱骂他穷凶极恶，也无人拍手叫好，只有隐隐的啜泣声和悲鸣。

　　这里面有许多都是从浚县赶来的百姓。

　　何进站在魏迟身边，不敢看他。

　　书生是他绑来的，他知道魏迟心里其实是不想杀书生的，但这件事他何进必须要做。

　　对他简单的头脑而言，如果不杀掉海匪的头领，魏迟就会背上抗命的罪过，平昌府没有一个人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形。

　　所以必须要有人主动站出来做这个恶人。

　　然而当何进赶往浚县的时候，他一眼看到田里正在努力耕种的书生时，书生却对他一笑，给他倒了一碗甘甜的井水。书生对何进说：“我跟你走。”

　　沈孚抬头看了一眼，讥笑道：“魏大人，午时已至，还不行刑？莫非，你还在等什么神兵从天而降？”

　　魏迟目不斜视地看着书生，轻轻嗤了一声：“沈大人猴急又有什么用，您难道不会看时辰？明明还差半刻。”

　　沈孚冷哼一声，撇过脸去看着何进：“没想到平昌府最识时务之人还是何统领，沈某真是惭愧，从前只道何统领是个粗鲁的莽夫。”

　　耷拉着脑袋的何进耳朵动了动，仍旧埋着头，并没有接腔。

　　恰好在此时，法场中有人重重敲了一记锣鼓，一阵沉闷的鼓声落尽，午时已到。

　　书生从容地站起身来，朝魏迟的方向喊道：“姓魏的，你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放过其他人。”

　　魏迟还未开口，沈孚却站起身道：“朝廷钦犯焉敢胡言乱语，你们浚县包庇海匪之人等同于通匪，本使从来不曾答应宽恕你们。”

　　书生扬起头来，紧紧地咬着嘴唇，眼睛望向的是魏迟的方向。

　　魏迟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答应你，赦免其他人的罪过。”

　　“魏迟！谁给你的权力赦免朝廷钦犯？！”沈孚怒急，站起身来道，“但凡有涉海匪之乱者，统统同罪论处。”

　　“圣上只准你督促我剿灭海匪，可曾给过你擅自处置的权力？”

　　“魏迟你这是僭越！”沈孚指着他骂。

　　魏迟听烦了，挥了挥手：“贵使，你好好看着便是，若是不想看，我差人送你回去休息。”

　　沈孚脸上发青，余光看见法场当中的刽子手们开始准备行刑，想到自己即将完成圣命，他也懒得与魏迟计较。

　　只见人群里面的悲鸣之声越来越大，有几个情绪激动的人甚至冲破了城防营的管辖，跑到法场当中跪下向魏迟哀求，恳请他赦免书生。

　　魏迟不为所动，手中下达砍头的令牌却迟迟未曾落下。

　　沈孚急了，他站起身命道：“扰乱法场者，与逆贼同罪！”

　　但百姓们忿忿不平的声浪却越来越大，逐渐城防营已经有些无力抵挡人群的鼎沸之势，越来越多的人冲进了法场当中。

　　沈孚见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他有些慌了，推搡着魏迟道：“快去调兵进城，平息叛乱！魏迟，你还在等什么？！”

　　魏迟的目光已经投向远处，他紧紧盯着人群的方向，似乎在等待着谁的出现。

　　此时的人群外围，李慎、周敏与乔装改扮的云霜正在焦急地查看里面的情形。

　　李慎见法场已经陷入乱局，下意识便摸向腰间的佩剑。云霜注意到他腰间所挂一物，立刻伸手抓住：“这是你临行前李太尉交给你的锦囊？”

　　李慎点了点头：“但我爹说到危急关头才能用。”

　　“现在难道还不够危急吗？”云霜不由分说夺过锦囊打开，里面掉出一卷黑底金字的锦帛，三人齐齐吓了一跳。

　　“这是……圣上的明旨诏书。”云霜抖着手一列列读下去，“李慎，这么要紧的东西，你一路都未曾想过要打开看看？”

　　李慎顿时懵了：“圣上并没有将这诏书亲手交给我，我如何能知道这锦囊里装的是这东西？”

　　周敏焦急道：“既然如此，那么还不速速将这诏书交给知州大人……”

　　云霜一把按住他：“且慢！”

　　周敏顿时像是被拎住后颈肉的猫一般老实下来，“可如今箭在弦上，等不得了啊！”

　　云霜摇了摇头：“我还有一事不明，倘若圣上已托李太尉欲传圣旨，那么真正的圣使是谁？他们又如何得知今日之齐州一定会发生暴乱？”

　　李慎抓了抓头发，皱眉道：“这我也不知，我甚至不知为何爹要将圣旨藏于锦囊。若我一直不打开，魏迟今日岂不是受沈孚拿捏，交代在此处了？”

　　耳边传来激愤百姓们的呐喊：“圣使不公，天道不公！”

　　云霜没来由地浑身一震，似乎像是觉察了什么，脸色渐渐变白。

　　李慎皱起眉来，还未上前一步询问，便见一只细白的手掠过他按在云霜肩上。

　　三人齐齐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裹着一身白斗篷的纤影出现在云霜身边，她的眉眼全都被斗篷遮盖，只露出一截精致的下巴和嘴唇。

　　云霜大惊：“小吉光，你怎么来了？”

　　她的嘴唇微微一动，凑到云霜面前道：“云霜，你聪慧至极，一定已经料想到了圣上的用意。”

　　“妹妹？”李慎惊喜道。

　　吉光将斗篷揭下来，看着李慎道：“圣上看似一切不知，但他的眼线遍布天下。他知道你离开灏京前往青州赴任，途中会去找谁。”

　　李慎被吉光揭穿，心中一震，几乎不敢望向云霜。

　　吉光又看着云霜：“圣上亦料定你会为了远离灏京来到何处，但他没有派兵出来捉拿你，或许是为了保全皇家颜面，又或许……是需要你在齐州维系他的体面。”

　　周敏看了又看，惊呼道：“原来真正的圣使是……”

　　云霜沉吟良久，终于卷起锦帛，慢慢地走向法场。

　　李慎在身后喊住她：“其实你根本不必如此，随便将锦帛交给任何人，我们都可以帮你……”

　　“不，你不明白。”云霜低着头，“这件事只有我能做，这是挽回民心的唯一方法，谁让我生来就是天家的人。”

　　她苦笑着，步履维艰地往前走着，却忽然听见李慎在她身后大喊：“但你现在只是谢云霜，不是任何人。你可以选择你想要走的路，没有人可以阻拦你。只要你说出口，我就带你离开齐州，永远都不用再管朝廷之事。”

　　云霜的脚步慢慢停了，她没有回头：“李慎，你能来找我，我真的很高兴。”

　　李慎想要一把抓住她，却被吉光按住：“兄长应该明白，作为公主，云霜还有未尽之事。这件事我们无人能代替她。”

　　“但她明明都已经离开灏京城了，明明只差一步就可以获得她想要的自由了……”李慎痛苦地蹲下身。

　　吉光问他：“那么我想问，兄长找到云霜之后，是打算带她回灏京城，还是让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李慎愣住：“自然是送她回灏京城。”

　　“你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吗？又是因为什么离开的灏京？”

　　李慎的眼神落在周敏身上，周敏慌忙退了一步：“冤枉啊中郎将，我只是一个借房子给公主殿下的好心人。”

　　李慎：“……不知道。”

　　吉光道：“她不想成婚，想要参军，为国效力。如当年的长春公主一般。”

　　“这又怎么可能……”李慎见吉光脸色一沉，忽然愣住了一瞬，下一刻却苦笑了一下：“原来是这样吗？”

　　只见云霜步伐坚定地走入了法场，李慎不知从何处拉来坐骑，大步流星跨在马背上，朝人群中吹了一声口哨，散落在人群中的亲卫便立刻一拥而上，帮助城防营拦住趁机作乱的人群。

　　云霜走到法场中央，魏迟眼睛一亮，站起身来。沈孚亦看见云霜，急道：“公主殿下？殿下千金之躯，怎么能在此处？！快来人，护送公主回驿馆！”

　　魏迟终于忍不住，回头怒吼道：“你给我坐下！”

　　沈孚被他吼得后退了几步：“魏迟你竟敢吼我？！”

　　魏迟对何进使了个眼神，何进立刻便上前钳制住沈孚，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魏迟将视线重新落回云霜身上，法场上正在闹的人也渐渐察觉到了云霜身上不一样的气质，纷纷安静了下来。

　　云霜展开手中的锦帛：“罪女薙玉公主谢云霜，持圣上亲笔巡使齐州，见民生凋敝，奸宄不禁。然，幸有知州魏迟力挽狂澜，劝降海匪，铲除奸恶，齐州终得长夜复明。再次开赦浚县人士，允准归家耕田，不得再兴乱事——”

　　现场每一个人都听到了她的清晰的腔调，方才作乱的百姓纷纷叩谢天恩，一时间众人喜极而泣。

　　“圣上明鉴！”

　　“万岁万万岁……”

　　吉光未动，却在远处看着云霜，眉间细细蹙起一道。果不其然，下一刻却见云霜轻颤着开口：“——特命平昌府知州魏迟任幽州牧，即刻赴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