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行》冥山鱼客

277、第两百七十七章 赴死

　　十二月中，婆娑陷入了风雨飘摇中，而惜年，一直安安静静的待在君家大宅里，陪她一同安静的，还有张礼辰。
　　中原国和失落一族的矿石生意当然是谈不下去了，毕竟连婆娑都到了生死存亡的境地，谁还关心什么矿石生意？
　　张礼辰没有走，是因为走不了。混乱的婆娑，也许张礼辰还没有走回中原国，就先行被混乱的婆娑人杀死了。君莫违坚持让张礼辰留在君家，张礼辰推辞不过，也就从命。
　　可惜年知道，就算君莫违不留张礼辰，他也不会走出失落一族，只不过比起君家之外的地方，君家大宅是张礼辰最好的选择。
　　惜年：“张家会怎么样？”
　　张礼辰：“我出来前，祖宗们已经下令，禁止族中任何人离开张家水木楼，所以，张家不会乱。至于中原国，张家可能没那个本事控制住，毕竟中原国人数众多，不是能够全盘掌控的。”
　　惜年：“嗯，我已将婆娑真相告知张叔叔，我想聪明如他，应该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保护他和母亲的方式。”
　　张礼辰：“师姑担心夫人吗？”
　　自然是担心的，可却也不是很担心。惜年心里清楚，她把张晓当做了母亲，张晓把她当做了女儿，可终究她不是张晓的女儿，张晓不是她的母亲。有关于这一点，她清楚，张晓也清楚。
　　所以，惜年和张晓的母慈子善中，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这种距离并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看不见，而是真实的千山万水。张晓从来没有挽留过惜年，尽管惜年曾经承诺过，有一日要带着张晓离开张家，去过另一种生活，可张晓从未承诺，也从未有所期待。
　　有些事情，不谈及，不代表不存在，张晓的女儿，真正的惜年已经死了，这一点惜年知道，张晓也知道。
　　于是，惜年每一次的远行，每一次的抉择，其实和张晓并无多少关系。张晓和张铭顺的破镜重圆，既可以说成是惜年的解脱，也可以说成是张晓的释然。
　　张晓不想和惜年建立一种形影不离，生死不脱的关系。
　　这是张晓的善，是对现任惜年最大的爱护。
　　惜年：“有张叔叔陪着母亲，我很放心。”
　　张礼辰：“真的能放心吗？师姑便是能放心，夫人呢？”
　　惜年摇摇头，笑了笑：“礼辰，许多事并不是你以为的样子，我的母亲是位及其坚强的女性，无论怎样的逆境，她都可以活下去的，何况上天给了她新的期望，她会在这方大陆上，一直快乐的活下去。”
　　张礼辰看不懂惜年脸上的笑意，他转过头，望着窗外的绿色，喃喃：“婆娑，会死很多人吧？”
　　惜年：“从流言四起的那一刻开始，这就是不能逃脱的必然。”
　　张礼辰：“人们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有奇迹的发生呢？”
　　惜年：“换做是你，你信吗？”
　　张礼辰：“……”
　　惜年：“我们都很喜欢，和习惯将命运掌控在自己的手中，婆娑的消亡，是神对婆娑的背弃，连神都不再眷顾婆娑，你让婆娑人怎么去相信奇迹？”
　　张礼辰：“师姑说的对。”
　　惜年：“我们能做的，就是静静的看着，等待最后的时刻，去做我们可以做的事情。我相信，不管婆娑怎么乱，死掉多少人，最后一定会有更多的人存活下来。只要婆娑大陆还在，只要婆娑上的人没有死绝，那么过不了太久的时间，这里仍将是一片繁荣。”
　　张礼辰：“师姑，您真的不打算告诉君师叔吗？”
　　惜年：“你怎么也没和他说实话？”
　　张礼辰：“师姑，是礼辰存有私心，怕君师叔知道，会阻挠师姑，所以……师姑，您说，将来君师叔会怪我吗？”
　　惜年：“你还能操心这么久以后的事情啊？”
　　张礼辰的脸，红了起来。
　　惜年：“你没有做错，若是棠舟知晓，我们是做不成想做的事情的。我这一生，总归是要欠一个人的，比起欠其他人，我更愿意欠棠舟一个人的。”
　　张礼辰：“可是，师姑，如果婆娑真的能存活下去，君师叔会怎么样？”
　　惜年：“礼辰，不要做一个讨厌的孩子。”
　　张礼辰：“嗯？”
　　惜年：“不要去想，那些未来和你，和我大约都不会有关系了。棠舟是爱我的，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既然能爱上我，他就能爱上其他人，十年，百年，千年，终有放下的一天，所幸，修者的命，很长很长。”
　　张礼辰：“会吗？”
　　惜年：“为什么不会？山会崩，地会裂，海能枯，石能烂，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又何况是人的感情？如果婆娑能存活下去，总有一天，棠舟会遇到一个人，一个能够让他重新展露笑颜的人，他终会幸福的。”
　　张礼辰：“可师姑呢？”
　　惜年：“傻孩子，我都魂飞魄散了，还能怎么样？如果我会死，那我希望棠舟能很快遇到那个人，可以放下和我在一起的回忆。”
　　张礼辰：“为什么？”
　　惜年：“是我先抛下的他，不是吗？”
　　癸亥最后的日子，惜年从未出过一次君家大宅，她是不敢出门，即便躲藏在君家大宅，她似乎也能听见中央大道上的哀嚎声。哀嚎一日大于一日，又一日衰于一日。相比较她的怯懦，张礼辰出过两次门，第一次出去回来时，他的脸上全是眼泪，第二次出去回来时，他已经哭不出来。
　　他没有出过第三次。
　　十二月五十，离最后还剩十天的光景，惜年走出房间，打算去敲响张礼辰的房门。离开前，她掏出耳石，和张晓通最后一次话。
　　这几日，借着耳石，惜年每一次都要和张晓通一次话，说的不是什么要紧的话，不过是一些寻常光景，比如铺满院子的一地落叶，比如澄净而空明的天空。明明说这话的时候，惜年还能听见被窗子隔绝的痛苦哀嚎声，可她的心里，就如同她描述的景色一般的空和静。
　　此时此刻，惜年想要留给张晓的，大约算的上是遗言，她觉得应该要告诉她，自己大约是要死了，让她知道后不要难过，以后和张叔叔，以及孩子一起好好的生活下去。可是，话到嘴边，全咽了回去。
　　该说的，早已说完，不该说的，又能从何说起呢？她的这一生，其实是多出来的，若不是有饶惜年，她早该死在了疗养院里，寂寥的，无所牵挂，也无所被牵挂。重活一次，她得到很多，如今心里的遗憾，原不该称作遗憾。
　　“母亲，谢谢你，以后，您、张叔叔，还有弟弟，要好好的。”
　　这是惜年最后留给张晓的话，她想，足够了。
　　张礼辰：“师姑？”
　　张礼辰推开门时，正见惜年一脸茫然的立在他的门前，右手抬起，似乎准备敲他的门。
　　惜年放下右手，微微笑着对张礼辰说：“还有十天，我们是不是该启程了？”
　　张礼辰似乎没有明白惜年的意思，他愣愣的看着惜年，眼中一片茫然。
　　惜年：“很痛苦？”
　　张礼辰点头：“嗯，很痛苦。”
　　惜年：“那我们就启程吧。”
　　张礼辰；“去哪里？”
　　惜年：“我不知道，不过，你应该知道。”
　　张礼辰：“我？”
　　惜年：“你来，不就是为了和我一起启程吗？让你来的人，没有告诉你，我们要去往哪里吗？”
　　张礼辰摇头：“国师没有说，国师只说，您都知道。”
　　惜年：“我知道？是了，我是知道。”
　　张礼辰：“……”
　　惜年：“那就走吧。”
　　在还剩下十天的时候，惜年和张礼辰走出了君家大宅。君莫违说，差不多到了最后的时刻，他不能呆在君家，所以让惜年好好的留在君家，等他将灵宝带回来送给她。惜年不知道此时的君莫违在哪里？是在族堂指挥着人和祭司纠缠，还是想方设法杀入神坛？
　　中央大道上躺了无数的人，有失落一族的原住民，也有从外面来的人，惜年和张礼辰费力的避过尸体，他们不想踩着人前行，可是，这种想法，很快被遏制了，因为越来越多的尸体，交叠的躺在地上，若想要前行，便只能踩着尸体向前。
　　和张礼辰路过族堂的时候，远远的，惜年便听到了一阵刀剑和道力想撞击的声音，惜年抬头，见修者们在天上缠斗，她看了两眼，试图在混乱中寻到君莫违的身影。
　　并没有。
　　终究是没有机会见最后一面。
　　他大概会怨她吧？
　　恨便恨吧，只希望不要恨太久，不过，如果她的死，一定会给君莫违留下什么，对惜年来说，恨要比痛好，恨不会让人死，恨会让人咬牙切齿的活下去，而只要活下去，时间会稀释一切。
　　惜年和张礼辰要去的地方，是失落一族的秘境，经由秘境，进入到深渊，那里是婆娑崩塌的起点，也只有在那里，可以将崩塌停止，重塑婆娑大陆。
　　张礼辰：“师姑，真的不和君师叔告别了吗？”
　　惜年：“不了。”
　　张礼辰：“……”
　　惜年：“见了又能怎样？我怕忍不住在他面前哭出来。”
　　张礼辰：“对不起，师姑。”
　　惜年：“很多年前，我就对你说过，不要随便和人道歉，尤其是错不在你的时候。礼辰，是我该谢谢你，这一条赴死的路，不会孤单。”
　　张礼辰：“那我也谢谢师姑，能够和师姑一同走向死亡，是礼辰的荣幸。”
　　张礼辰的心底，有一个隐秘的秘密，他将这个秘密埋进了十八冥楼里，这是一个他以为再也不会记起来的秘密，但今天，穿梭在墓间小道上，他想起了那个被自己掩埋的秘密。比起害怕死亡，他的心里，其实还有一种隐约的满足。
　　路过萧家墓地的时候，惜年停了下来。
　　惜年：“礼辰，稍稍等我一会儿，我想和一个人道别。”
　　张礼辰：“好。”
　　惜年：“这是阿岚，棠舟的妹妹，她是一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姑娘，如果你见过，一定也会喜欢她的。”
　　张礼辰：“嗯。”
　　惜年：“阿岚，我要去做一件事情了，以后再不能来看你，不过，我是一个相信有往生的人，所以，说不定很快我们就能重逢了。真希望你还活着，这样对于我将要去做的事情，我的心里会有更多的确定。可惜，我没能救你。”
　　惜年取出许多点心，摆在君岚的墓碑前。
　　惜年：“以后不能来，这一次就多准备了一些吃的，你莫要贪嘴，一次吃太多。棠舟以后来看你的时候，记得帮我和他说说情，不要太怨我，要对自己好一点，能忘就忘记，再找一个好姑娘，快乐的活下去。”
　　惜年：“好了，我走了。”
　　他们穿过墓地，推开墓地的门，走进了失落一族的秘境，那里曾有一片红色的海，可现在，海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巨大的黑洞。
　　惜年：“礼辰，你见过红色海吗？”
　　张礼辰摇头：“礼辰没有见过。”
　　惜年：“这里有过一片红色的海，很美很美的一片海。”
　　婆娑的崩塌，令婆娑大陆破了好多的洞，那些山，倒了，那些海和川，不见了。看到消失的河流和大海，惜年忽然间就明白，为什么此行，她一定要带着张礼辰一起。
　　惜年：“我们下去吧。”
　　黑漆漆的洞，深不见底。
　　惜年召唤出白可爱，白可爱得惜年的命令，变得很大，惜年和白可爱一起，坐在白可爱的身上，往深渊里飞去。
　　白可爱高兴的大喊大叫，她以为惜年带着她出门玩耍。
　　白可爱：“娘亲，好好玩，我可以多飞一会儿吗？”
　　惜年：“不行，我们要尽快到最下面去。”
　　白可爱：“下面是不是有更好玩的？”
　　惜年：“娘亲也不知道。”
　　白可爱：“娘亲，你今天好奇怪？”
　　惜年：“白白，娘亲要去做一件事情，做完这件事情，就会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你愿意陪着娘亲一起去吗？”
　　白可爱：“当然愿意，不管娘亲去哪里，白白都一起。”
　　她不是一个好母亲，上辈子不是，这辈子仍旧不是。上辈子，她希望孩子能够同她亲昵，这辈子她的白白，是这样依赖她，可是，她却要带着爱她的孩子，一同死去。
　　惜年：“白白，娘亲对不起你，娘亲不是一个好娘亲。”
　　白可爱：“才不是呢，娘亲，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是白白最爱的娘亲，比爱爹爹还要爱的娘亲。”
　　惜年摸着白可爱的后颈，白色的绒毛，柔软而温暖。
　　她想起天上的月亮，对仰望天空的人来说，月亮也是一种温暖而柔软的存在，就像是白可爱一样。如果白可爱化作幽荧，她一定会是世间最美的幽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