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人愁》韩北继

46、番外 唐律翎

　　自从那天过去了多少个日头？唐律翎计算不清，一去计算就头疼。

　　他作为学生的时候，卫轻夸赞他，是所有学生里面最稳重的。课业从来不曾缺席，字体写的也最漂亮。
　　可谁又知道，长大之后，他是所有人里面最不懂事的。无视了卫轻的遗书，跑到四国去游学。

　　从西月国回来，唐律翎饱经风霜，又踏到了自己的故土。看着往西边的前路漫漫，路上百姓一如既往，他低头踩着影子，不得不想起曾经。

　　他那时没有名字，听说出身贫寒不配起名字。上头有数位姐姐，只不过在年幼时都被卖到楼里，没有见过罢了。

　　他父亲也是个孤儿，长期混迹于甘顺的暗巷，天亮出去，晚上回来一身酒臭，便开始打骂他的母亲。

　　没几年，脆弱的母亲死在他掌下。唐律翎比起伤心，恐惧远远胜过它。

　　毕竟没有母亲挡在他面前，下一个被打死的就是他了。

　　谁也没有料到会发生的这么快。
　　当夜，父亲不知道发什么疯，揪着他的头发把他往墙上撞，嘴里破口大骂，唾沫星子喷到了他的身上，

　　“老子知道自己的模样，怎么可能生出来你这种容貌的儿子？又是哪儿来的贱种！！老子打死你！！”

　　他头破血流，一口一口将血腥和灰尘吞进肚里，昏倒在寒冷的深夜。

　　唐律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几天，没想到一觉醒来，身边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原来的家狭小又肮脏，遍地散发着腐臭的味道。可现在的这个地方不同，耳旁伴着书声，周围宽阔，身体之外全是墨香，仿佛他自己都能融入进去变成书卷上的人。

　　正当他在柔软的床上不知所措，有个男人便进来了。

　　和父亲那种满目横肉不同，那是唐律翎见过最儒雅的人。身披着洁白的锦袍，锦袍外镶着金边经文，在他混沌的眼中格外闪耀。

　　男人的容貌也是极佳，俊朗的让他过目不忘。

　　“醒了，”男人看着他不冷不热，话语内容倒是有几分人情味，“披上那边的衣服，天凉了。”

　　唐律翎手边躺着工整的深色衣袍，尽管浑身酸痛无比，可还是不敢不听男人的话。

　　他哆哆嗦嗦的将衣服一股脑的套上，这件衣袍宽大无比，累赘的很。

　　这时从外面跟着进来一个女人。女人面容如瓷，温润淡雅，眼角有枚桃花痣，比月亮还要姣好。风轻轻打在她身上，将她的衣裙与墨发扬起，飘飘欲仙，比天上的仙女还好看。

　　她手里握着一条毛巾，笑盈盈的来到唐律翎身边，坐在床边。

　　“诶呀，果然大了，”女人声音也是极为上等，轻柔的不像话，“我就说了不能拿大孩子的衣服，你偏不听。”

　　“……他还会长。”男人听了女人的责备，眼底闪过一抹慌张，随即找着借口。

　　女人无奈的摇了摇头，将手中的毛巾展开摊在手掌上，轻轻擦拭着唐律翎的脸颊。

　　“小脸蛋儿真可爱。你叫什么名字？”

　　唐律翎感受着脸颊上温热的毛巾，不知不觉脸红起来。

　　面前的男女谈吐为佳，想必身份与他截然不同。他不过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孩子，被问到如此问题羞愧的无法开口。

　　“这样啊……，”女人聪明，知道唐律翎在想什么，“那必须要为你起个好听的名字了。”

　　唐律翎愣了愣，抬头没有理解是什么意思。

　　“名字我已经想好了，”男人紧接着女人开口，“若想上乘翎，必先律己身，他就叫律翎。至于姓氏……，那个男人也没有，不如继承夫人娘家，姓唐如何？”

　　“继承我家？唐律翎……。是个好名字，就是少点人情味。”

　　唐律翎听着他们一言一语脑子里乱成浆糊。

　　“我……我，”唐律翎咬着下嘴唇，双手在被中握紧拳头，心里忐忑不安，“我可以拥有姓名吗？”

　　女人同男人对视了一眼后歪着头不解，“为什么不能呢？还是说你不喜欢这个名字？”

　　唐律翎摇摇头，得到姓名的喜悦完全占据了全身。

　　他努力睁了睁黑紫肿胀的双眼，从嘴角扯出一个让面部酸痛的笑容，“我也觉得是个好名字。”

　　那位男人叫做卫轻，女人是他的妻子余江缨。他们将唐律翎收养在了顺城一家书院，卫氏院。
　　成为书院学生后，唐律翎同其他学生一般住在书院的小房间。他无处可去，可是学生们三年就会换一轮新的，他便由后辈，变为同辈，又变为长辈，送走了一群又一群的人。

　　在唐律翎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几个学生，同他年纪相差不了多少，却一个比一个神通广大。

　　那个穿着惹眼绛红，统治力极强的小毛孩，是当朝皇帝的嫡长孙。另一个，出口成章满腹经纶的小大人，说是被圣上邀请为宰相。最后一个，嬉皮笑脸，头脑却清晰无比的傲慢怪，今日又承包了一家赌场。

　　与他们相比，唐律翎在卫氏堂最久，却还一事无成。

　　他害怕自己被排挤，拼死拼活的学习，没过几天反而被累病。

　　卫轻过来看他，见他脸色苍白，很是无奈，“过于心急会起反作用，这不是还给人添麻烦了吗？要想做到真正的强大，不能让这点事再给你添负担。”

　　唐律翎大概猜到卫轻在暗示自己，病好之后决定研究医书，下次在生病时不能让卫轻为难。
　　没想到这一学，竟然深入进去。
　　不知不觉中，他的医术得以拿的出门面，还会有百姓慕名前来找他看病。

　　唐律翎欣喜，跪在卫轻门前磕头谢恩。卫轻见到他这样好像更加无奈，转身拿起手边的折扇打在他头上，
　　“与我无关，都是靠你自己。”

　　在卫氏堂里，除了卫轻，最和唐律翎亲近的便是余江缨夫人。

　　余江缨夫人从来不会参与书院的事情。她比起当大家夫人，反而会亲自下伙房做饭，还会帮助学生们偷偷修补破烂的衣服。
　　可是卫氏院那么多学生，见过余江缨的很少，就算是唐律翎，也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能见她一面。
　　所以关于卫轻先生的家世他都一无所知。

　　没想到，看似平和的卫氏堂，其实早就已经支离破碎。

　　从余江缨夫人的变故开始。

　　伙房有一天莫名其妙少了余江缨夫人，从那之后饭菜的味道就已经变了。听下人们说夫人病了，关在后院里养病。

　　唐律翎心急，也觉得自己是时候报恩。天黑趁着月光悄悄的翻到后院想为余江缨夫人瞧瞧究竟是什么病。

　　可他还未上台阶，只见屋中透着昏暗的橘光，里面露出一个狰狞的黑影。

　　黑影看起来衣衫与头发相当凌乱，指甲又长又尖，拼命抓挠着自己，张牙舞爪，时不时溅出来血沫，骇人无比。

　　黑影同时还在尖叫，像是指甲划过玻璃，撕心裂肺的让唐律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唐律翎头一次见到这种情况，被吓得动弹不得。可那尖叫声又十分熟悉，虽然沙哑，却是余江缨夫人的声音。

　　他怕了，觉得好像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甚至将报恩这件事抛到脑后，趁着没人发现他赶紧又躲回了房间。

　　第二天他就有点落魄，一边知道不该忌惮余江缨，一边又害怕见到她惨不忍睹的模样。慢慢的，唐律翎也不敢直视卫轻，甚至在逃避他，饭也没有一起吃过。

　　两年后，余江缨夫人彻底失去了踪影。唐律翎不知道她是离世了还是另有隐情，总之卫轻性情大变。

　　他不再出入书院，也不再接纳学生。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里，时不时会发出令人心碎的哭声，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着实凄惨。

　　卫氏院的下人们一个接着一个的离去，房子没有人摆置也越来越破旧。

　　唐律翎独自睡在房里，周围没有吵吵闹闹的同伴，只有风吹过屋顶漏进来的阴风。

　　他懊悔，若是那日在房前没有知难而退，说不定就不会变成现在的情况。他在房外呼唤卫轻的名字，希望他能稍微理一下自己。

　　就在卫轻陷入痛苦的这段时间，顺城新开了多家书院。他们联合起来试图击垮卫氏院。

　　唐律翎真的害怕了，他需要卫轻帮他。所以痛哭流涕的贴着卫轻的门，将自己知道的一切以及落荒而逃全部告诉了他。

　　卫轻在里面听着他哭，沉默许久。最后才肯让他到屋里面。

　　唐律翎记得，即便卫轻自那之后没有出过房门，也不知道哭了多少天，可依旧没有窝囊邋遢的样子。

　　他如同仙人一般端坐在那里，那身白袍依旧洁白如初。

　　本以为卫轻是要责骂自己，没想到他一脸释然，很反常的笑了出来。

　　那模样柔和的很，是在学生面前不曾显露出来的，甚至在余江缨夫人面前也极少见过。

　　“我有一个重要的人，她敢爱敢恨，目光永远是坚定向前，甚至连我都想退缩的时候，她也能大胆的怒嗔我一句，‘为何放弃？’
　　她是我的女儿，年龄小，却不得不让我尊重。简直是像另外一个我，比我还要懂事。”

　　这是卫轻第一次对唐律翎诉说他的亲人，所以唐律翎将这些紧紧的印在心里。

　　“我听夫人说过，是叫做卫落沧吗？”

　　卫轻顿了顿，笑而不语。

　　那日的下午他们聊了很多，最后是唐律翎坚持不住睡在他桌上。

　　唐律翎自然也不知道，这竟然是他见他的最后一面。

　　三日后，卫轻被推上刑台，他手里紧紧握着卫轻的遗书，在那场血腥恐惧结束后悄然离开。

　　……

　　……

　　“咣当！！”

　　突然身旁传来一声巨响硬生生打断了唐律翎的回忆。

　　唐律翎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满头冷汗，差一点就被回忆吸走。

　　他抬头看去声音的来源，一个光头男人满脸不善的出现在面前。而他们中间的地上掉落着一个包裹。

　　此时，唐律翎遇见卫落谷的缘分，只差风神的一个玩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