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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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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他在时光的河流上,漫无目的地漂荡。四周是苍茫雾气。没有来路,亦无归途。
直到黑暗深处出现一丝亮光。那是他熟悉的走廊,通向南宫山庄的书房。他看见十二岁时的自己沿廊走过,足音落在红檀木地板上,空空荡荡。他知道自己再次陷入了回忆。
停在书房虚掩的门前,十二岁的他轻轻吸了口气,然后敲门:“父亲。”
“进来。关上门。”优雅而淡漠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刚刚归家的喜悦刹那间消失了,他忽然有不好的预感。但他别无选择。
推门进入。书房极大,两边都是高高的书架,无数古籍氤氲着年深月久的气息,从高处俯瞰着他。父亲负手站在窗前,没有转身。窗外,满天飞雪纷扬洒落,如一场无尽的银色烟火。
仿佛时光变得荒凉。
他关上门时,发觉自己双手冰冷。虽然书房内没有暖笼,但他知道,下雪时不会太冷。极冷的时刻总在雪后。
父亲缓缓转身,目光落在他身上,声音静如止水:“不把斗篷解了?”
他这才察觉,自己匆忙之中忘了取下斗篷——母亲回东方家省亲,他亦同去。刚归来,就听仆人说父亲在书房等他,于是匆匆来此。在父亲的注视下,他赧然解下斗篷,搭在架上。
但这让他觉得更冷,微微打了个寒噤。
“这次你离开家,二十三天又八个时辰。感觉如何?”父亲静声问。
“……很好。”他低垂眼帘,谨慎地斟酌用词。虽然他尚不清楚父亲如此询问的原因。
“很好?”父亲似乎微微笑了,“你真的认为自己做得很好?”
他微愣,不知这话语所指。但寒冷之感彻底淹没了他——父亲的微笑永远意味着即将到来的惩罚。
“好吧,我提醒你——腊月初三那天,你做了什么?”
他尽量回忆,忽然想起了什么,但不能确定。因为他一直以为,那件事无人察觉。
他迟疑着轻声道:“那天,六哥哥和我去了庙会……”
“确切地说,是你和东方曙在没有任何侍从跟随的情况下,离开了东方家的府邸。”
那天,城里举行庙会。他从未见过庙会,听东方曙说起其中的各种事物,十分好奇。但他知道母亲不会允许他去。她不会允许他做任何有辱家族名誉的事。最后,东方曙说服了他,他带他悄然溜出府,到庙会上看了一场光怪陆离的傀儡戏、吃了一碗热腾腾的馄炖。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市井。川流的车水马龙、喧哗的人群、热闹的烟火气,都让他觉得温暖且欢喜。
他以为这只是他和东方曙的秘密,无人知晓。父亲知道,他亦不十分惊讶——也许世上真的没有父亲不能知道的事情。但,他不知道这件小事为何如此严重地触犯了父亲。
他小心翼翼地认错:“我不该不向母亲征求许可就出府……”
“跪下。”父亲的声音很静,但显然不容置疑。
他终于明白,任何解释都已无用。
像之前的无数次那样,他认命地静静跪地。膝下的地板冰冷坚硬,光滑如镜,映出他苍白的面孔。唇角泛起一丝苦笑,他阖上眼,暗自揣测此次惩罚将有多重。
尽管已有准备,当第一道疼痛携着凌厉风声打落在他背上时,他仍是倒吸了一口气。
他想咬紧牙关忍痛,但不得不清晰地发出声音:“一。”
被鞭笞者必须自己数数,这是南宫家的规矩。而破坏规矩只会带来更严重的后果。
然后,第二鞭、第三鞭……
仿佛周围的每一痕空气都被绞尽,时光漫长得令人绝望。双手撑着地面,用力得仿佛要压碎自己的骨骼。当数到三十三时,他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渗出背上的肌肤,并且越来越多。
但酷刑仍未停止。
痛苦的深渊中,思绪变得模糊,不由自主地飘远。
他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曾有一段时间,几乎夜夜被噩梦困扰。每个夜晚,父亲都会来到他的床前,温柔地哄他入眠。无论何时他被噩梦惊醒,父亲总在身边。于是,噩梦带来的恐惧全然淡去,他握着父亲的手,微笑着闭上眼。一次,他无意中听到下人议论,说父亲是如何的杀人如麻,是如何地令人恐惧。那时,他不能相信——谁都无法想象,一个刚刚下令灭门的刽子手,会走到被噩梦惊醒的孩子的床前,温言哄他,拥抱他,把吻轻轻落在他的额头。
但那些记忆,早已遥远得如同前世。甚至,对比此时境遇,更像一个绝妙的讽刺。
他清晰记得,七岁时,他美好得如同幻境的童年猝然终结。父亲不再对他微笑,不再给予他温柔。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父亲。从此,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小心,能得到的,永远只有冰冷的指责和严厉的惩罚。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以致命运如此残忍地捉弄他。
一滴泪,无声地滴在地上。无法抑制地,他低低啜泣。
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落泪。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变得如此脆弱。也许,只是因为在庙会上看到的那对父子——那个三岁的孩子骑在父亲肩头,笑着从父亲手中接过纸风车。那时,他动用了全部的自制力,才能忍住不去羡慕、不去嫉妒——他愿以自己的所有,来换取那样一刻。
然而,求不得的,终是求不得。
书房内,鞭声停止了。片刻后再此响起时,比之前更沉。痛苦加倍,鲜血滴落,满地殷红的斑驳。
他知道父亲厌恶任何眼泪,却无法止住泪水。不是因为鞭笞带来的痛苦,而是因为他终于明白,他永远不会得到他唯一渴望得到的——他只是想要父亲的认可,从无更多。
这个认识令他失去了一切力量。他放弃了抵抗,放弃了求饶。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放弃无望的余生。
模糊的意识中,他不知道这场酷刑持续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但他隐约觉得,窗外的雪似乎停了。于是,温暖的错觉完全消失,只余无尽寒冷。
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似从极远的地方传来,让他疑为幻觉——
“你出生在这里,就注定要永生背负这个姓氏,无论这是幸运还是不幸……每个南宫家的人,都必须学会忍受一切无法忍受的,包括,失去一切……也许有一天,你会失去所有曾经拥有的。那时,再无人能保护你,你必须学会保护自己……而你竟如此轻信别人,没有任何警惕地把自己置于危险境地……若战争中你仍这样恣意妄为,就是给了敌人置你于死地的机会……”
后面的话,他再也听不清了。
黑暗完全吞没了他。
醒来时,他望着床上的帐顶静了许久,才确认了自己此时的存在。此时,他不再是十二岁,亦不再被任何人所伤。但那封东方曙的来信,迫使他在三年后重新面对那个人——他的,父亲。
父亲。父亲。父亲。
这个简单的词语,却令他堕入无限疲惫与空虚。比起面对它,他更宁愿继续睡下去,即使沉溺在最可怕的噩梦中。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蓦然转身,只见枕畔空空如也。他的心沉了下去,而自嘲的笑意浮向唇边——是的,他本不该抱任何希望。没有人有帮助他的义务。自己曾得到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失去。
梦中那种绝望的空虚感再次笼罩了他。他把脸埋入枕中,双肩微微颤抖。
这时,有人轻拍他的肩。
“阿九,你还好么?”一向沉稳的声音里,似有些微波动。
他转身,看着幼时的好友。似是午后辰光。冬日阳光经过帷帐的过滤,变得温和朦胧,勾勒出向他俯下身来的轮廓。那人衣袂间药香微苦,若有若无,却是沉静安稳。
“你没走?”他脱口而出,又立刻后悔。
但西门遥只是为他拢好被子,微微一笑:“为何要走?”
“我以为……”他嗫嚅着坐起来,拥衾支枕,有些心虚。
但西门遥没有追问,只是静静道:“我刚才去准备马车了。见你还睡着,就没有叫醒你……时辰差不多了,你还要睡么?”
他摇头,随即察觉了异样:“准备马车——你知道我要远行?”
“那封信落在书房的地上,我已看过。”
他沉默半晌,问:“你不意外?”
“为何要意外?”他再次反问,子夜色的深眸中似有笑意,但仿佛隔着一层薄雾,看不清晰,“你和东方曙的关系一直没有理清,不是么?”
他垂首,目光落在被面上,静默。
东方曙,一个似比梦境更遥远的名字……
他记得,那个冬天,他刚从鬼门关回转,有半个多月不能下床。房间里明明暖得像个蒸笼,东方曙还强迫他盖上三床厚厚的衾褥。一旦他抗议,东方曙总会耐心解释:“大夫说,你不能着凉……”记忆中的东方曙永远笨嘴拙舌,翻来覆去总是那几句话,说到后来自己都觉得尴尬,但又无可奈何。看着东方曙单纯的神情,他觉得自己仿佛在欺负一个无辜的孩子,不自觉地微笑起来,仿佛得到安慰。也许,如果不是因为那种慰藉,他根本无法支撑自己在绝望之后活下来……
他凝神,禁止思绪继续蔓延。
西门遥的手轻轻落在他肩上,语气温和,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说发生过:“走吧。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他轻声道:“谢谢。”
他忘了自己多久不曾说过这个词了。他从小就被告诫,这个卑微的词语不应存在于南宫家的继承人口中——当然,那都是过去了。
握着他肩膀的手微微一紧,随即松开。
“不必。”西门遥淡淡道,“外面很冷,你需要加些衣服。”
他点点头,掀开温暖的被褥,仿佛把自己抽离一个令人沉溺的幻觉。
马车宽敞且舒适。车厢内的麒麟暖炉燃着炭火,煊暖如春。内外温度的反差使玻璃窗上结着霜花,看不清外面的雪景。唯一能证明马车行进着的,是辘辘车声和拂掠而过的光影。
靠着鹅羽软枕,他们相对而坐,沉默。寂静中,他渐渐有些恍惚。
“他对你好么?”
西门遥低低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西门遥是在问他。
他知道,东方曙对他不是不好的。但除了对敌人,东方曙对任何人都不能算坏。爱憎分明的东方曙,对于自己信赖的人,总是可以无条件地付出,永不怀疑人之欺己。他知道自己也是其中一个。甚至,他曾一度以为,他会和东方曙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那时的他,刚刚初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像溺水之人抓住漂浮的稻草一般,他过于依赖东方曙。那是一种单纯渴望接近自己所缺失的部分的依赖——东方曙是无忧的清澈微笑,是冬日午后的明亮阳光,是拭去泪水的柔软衣袖,是他永远无法抵达的黑白分明的世界。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注定会伤害他,东方曙一定是最后的那个。因此,他依赖他,就像阴影依赖光明。
每个人都有一个无法企及的高贵信仰,以及一个触手可及的平凡依赖。东方曙是他的后者。
但他们还是无疾而终。其实从一开始,他的理智就告诉他,那是一个注定不能长久持续的错误。也许,在那场毁灭了一切的残酷战争中,这样的错误,是可以被原谅的……
没有勇气再继续回忆,他强行切断思绪,答非所问:“他救过我。”
片刻的寂静后,西门遥的声音再次响起:“不,我不是指东方曙。我是指,南宫聿。”
怔忡中,他微微笑起来。
这是一个可笑的问题,不是么?战争中,无人不知,因为南宫聿,他险些丧命。那就是他的父亲,那个把他囚禁了一年的父亲,那个最终决定杀死自己唯一子嗣的父亲……
他无声地微笑着——那是从小经过严格训练的微笑,永远无懈可击,永远足以掩藏一切情绪。
最终,他笑得倦了,于是敛去笑意,阖上眼,避开西门遥的注视。
他承受不起那样的目光。
“遥,你杀过人么?”恍惚中,他问。
“当然。”
这是毋庸置疑的。身在江湖,就注定逃脱不了杀人或者被杀的命运。更何况,他们还经历了武林史上几百年来最惨烈的战争。而战争,永远是死亡的饕餮盛宴。
“你现在还会夜夜梦到他们么?”他的声音太过沉静。
“……不会。”
“但我总会梦到他们,那些死在我剑下的人。”
在此之前,那些噩梦,那些噩梦深处的绝望,他从未告诉任何人。但此时,他无法抑制地想要倾诉:
夜色中的南宫山庄,淡去了白日里残存的繁华余迹,荒凉空寂,宛如巨大的陵墓。无尽的梦魇中,一张张面孔向他展露微笑。有男人,有女子,甚至还有老人和孩子。其中,很多人他甚至不知道名字,但也有很多人是他认得的——
那个笑起来总有酒窝的少年,是北苑氏的庶子,曾拉着他的衣袖央他背出一套剑诀,令他无法忍心拒绝;那个慈眉善目的妇人,是南宫氏的远亲,曾为他捎来他一直想要、但父亲不会允许他浪费时间阅读的古人诗话;那个爱穿绿衣的,是父亲身边的侍女,曾给年幼的他讲过许多她家乡的传奇,曾帮他捉来萤火虫,装在玻璃瓶里……
然后,那些微笑着的面孔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黑暗与鲜血——
争开始后的第一百三十五天,那个爱笑的少年被确认是背叛了家族的间谍,他试图说服少年悔改,但少年一剑向他刺来,用的是当年他教给他的那套剑诀中最危险的一招。于是,除了杀死少年,他别无选择;战争的第四百七十五天,在丈夫死后,那个慈眉善目的妇人试图用暗器杀死他。他挡下了暗器,但已来不及制止她的自刎,鲜血溅了他一身;战争结束前的第七天,那个绿衣女子在众人的包围下流着泪弃剑投降。他上前查看她的伤势,她却猝然偷袭。东方曙救了毫无防备的他,但她死了。死前,她充满恨意的眼睛冷笑着盯着他,只说了一句话:
“你,南宫家的叛徒!”
是的,他背叛了他的姓氏、他的族人、他十多年生命中曾拥有的一切。于是,他不可避免地失去了他们——他的朋友、他的亲人、他记忆中所有温暖的部分。那些曾经鲜活、温暖的记忆,在鲜血与仇恨中腐坏、蜕变,成为他日复一日的梦魇。
他曾无数次地疑惑自己为何还不死去。而此时,温暖而安静的车厢内,他只是轻笑着叹息:“不过,我想这是正常的。不过是噩梦而已。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就会渐渐淡忘了罢。没有什么是不能忘却的。”
他如此说服自己。
西门遥看着脸色苍白的他,许久没有言语,仅是握住他的手,发觉那双纤细的手一片冰冷,并且颤抖。这本是一双适宜搦管握卷的手,而不是一双紧握杀人之剑的手。
西门遥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轻声确认他为自己编织的谎言:“是的,一切总会好起来的。”
这声音如此温柔如此坚定,几乎要令他相信了。但之前西门遥的那个问题,以及东方曙的那封来信,都无情地提醒着他,他的噩梦将不会结束。
他的头倚靠在西门遥的肩上,声音淡如一缕轻烟:“不,一切早已错了,无可挽回地错了——如果南宫聿对我足够仁慈,那他就应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成功地杀了我,而不是给了我逃走并背叛他的机会。所以,我恨他。”
最后的三个字,仿佛用尽了他余生所有的力气。于是,他只能任由自己像个软弱的孩子一样,伏在好友的肩头,什么也不愿再想。
回忆灭顶而来,他放弃一切徒然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