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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番外《迟》 ...

  •   〔一〕
      曾经,南宫聿很自负。那时,他的确有自负的资本。四大世家之中,没有同辈比得上他。但他也很寂寞,因为没有一个同龄人可以成为他的对手。
      寂寞总与成功如影随形。所有成功者都必须学会隐藏寂寞。但他知道自己并未学好——在内心深处,其实他一直渴望着能有一个人出现在他的棋枰的那一边。棋逢对手。甚至,胜过他。
      所以,在他的拂雪剑第一次失手掉落在地时,他震惊,痛苦,却亦有一丝释然。
      虽然,那是他从未对自己承认过的释然。

      〔二〕
      他不愿承认的事还有很多。比如,关于南宫慎。
      南宫慎是他的兄长,也是他童年记忆中唯一一抹暖色。但因为太过温暖,他只能逃避。不然,他该如何适应离开温暖后必须面对的无尽的寒夜?
      当然,之所以不曾珍惜,亦是因为,他以为南宫慎会一直在那里,只要他转过身就能看到。
      自恃拥有,所以挥霍无度。
      但他错了。
      后来,每当他试图说服自己他足够坚强时,他总会想起当他听闻南宫慎的噩耗的那天。
      那一天,他始终平静。平静得冷酷无情。
      他以为他可以做到。
      但他不明白,为何在时隔数年之后的某个寂静温柔的夜晚,他会想起那一刻。然后,悄然泪落。

      〔三〕
      南宫慎的死,成为之后事态发展的最顺理成章的理由。
      复仇。
      失败。
      不曾身在其中的人,不会明白这四个的重量。
      当他单膝跪倒在东方淇面前,他不知道这是命运的逼迫,还是他自己的选择。
      其实没有区别。他知道。
      令他臣服的,不是仇恨,而是强大。
      他迷恋强大的力量,如飞蛾扑火。
      他痛恨这样的自己,欲挫骨扬灰。

      〔四〕
      有一段时间,他可以算是离东方淇最近的人,但他从不知道东方淇在想什么,无论是阴谋与决策,还是对他们之间隐秘关系的看法。
      也许,东方淇只是嗜好让每个臣服于他的人都上他的床?
      这并非臆测。东方淇的情人实在太多。有时,他简直想嘲笑这个不懂风雅的家伙在这种事情上也全无品味。不像他。秉承了南宫世家的风雅传统,他一向精益求精。
      庸脂俗粉自然是下品。烟视媚行也只是中品。至于上品,其实说起来只有一句话——至少,容貌和品味不能比他差。
      对于一切风雅之物,他是太过挑剔的行家。不过最终还是找到了理想中的情人。那个女子是秦淮河畔享有盛誉的花魁,等闲之人千金不见。
      但他自有办法。
      她善弹琵琶,他就和着她的琵琶声,以笛吹奏一曲《阳关三叠》。
      秦淮河上,烟雨空濛。落日楼台一笛风。曲终时,她拨开珠帘,对他却扇一笑。笑意中,有似曾相识的暖色。
      然后便是,水晶帘里玻璃枕,暖香惹梦鸳鸯锦……
      “公子可是已有意中人了?”她轻声问他。墨缎般的青丝披散在他的手臂上。
      “为何如此问?”他挑眉。
      “公子看奴家的目光……仿佛看到的人不是奴家呢。”
      他以一个温柔的吻,封缄了她余下的话。
      这世间情事如海,又有谁真的爱或不爱?不过各自证得因果罢了。

      〔五〕
      对他而言,她不是不美好,但再美好也仅如一泓温软的梅子水,盥手后留下若有若无的清香。萦人襟袖,但并不重要。
      可惜,那个温丽如水的女子,在三天后被杀。
      零落成泥碾作尘,真是焚琴煮鹤。
      他甚至不必去查杀手的幕后主使——江湖上,敢明目张胆地杀死他的人的,只有那个人。
      但那个人为何杀她?
      如果东方淇要求和他上床的每一个人都守身如玉,恐怕武林上不少名门正派要断子绝孙。
      他当然不会以为东方淇爱上了他。那简直是个笑话。
      因此,他以嘲弄的口吻对东方淇道:“为何杀她?难不成,你爱上了我?”
      这是最好的羞辱。所谓爱情,本是荒唐。四大世家内,没有比爱上配偶或情人更令人耻辱的事。
      东方淇淡淡反问:“我说是,你信么?”
      他微哂,再不说什么。
      答案不言自明。谁都知道,唯一比爱上一个人更耻辱的事情是,相信爱情。

      〔六〕
      她为何而死,很快揭开了谜底——
      为了东方氏与南宫氏的联姻,他娶了东方淇的妹妹东方婵。
      显然,东方淇早已为此做好准备,不会允许任何一个可能威胁到东方婵的地位的女子出现。
      于是,那个秦淮河畔的女子非死不可。
      人生就是这样荒谬。有的人竭力求存,却逃不过死于非命。有的人厌弃这生,却能独占繁华。
      其实他从未想过要娶一个青楼女子入门,虽然他从未喜欢过东方婵。
      东方婵是幻生在琉璃窗上的一抹冰花。
      清亮,冰冷。

      〔七〕
      他从不喜欢东方婵。东方婵也不喜欢他。
      交易只需要利益,感情反而是累赘。
      因此,在公众场合,他们能够合作扮演完美伉俪。没有人比他们更贴切地注释了“貌合神离”。
      他和东方淇的事,也许东方婵不是不知情。但她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就像他也永远不会在意她络绎不绝的情人。
      四大世家能在无尽的恩怨之中,表面上一直维持和睦,原因正在于此。
      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无论高明还是拙劣,没有人试图揭破。
      实际上,他和她真正圆房,是在东方曙出生后。看着尚在襁褓的无邪的婴儿,他忽然觉得,也许自己也该有个孩子,有个继承了自己骨血的脆弱的生命。
      因为脆弱,所以需要保护。而他经历了太多杀戮,赢得的只有恐惧、排斥与恨意。他需要什么来说服他,他被需要着。
      他知道自己需要的只是一个同样脆弱的借口。
      但事实证明,这是他一生中最正确的决定。

      〔八〕
      他一直以为,他能永远给予南宫璟最好的保护。直到那一年,他为了获得碧芜花而诛灭江左谢家。碧芜花最终得到了,同时得到的还有谢家最厉害的毒。
      那种无解之毒名叫相思绝。他没有尝过相思的滋味,但他清楚毒性发作时剜心蚀骨之痛。若是普通人中毒,多半会因无法忍受而自杀,但他竟撑了下来,并且成功地瞒过了所有人。
      是的,所有人。除了东方淇。
      东方淇发现他中毒后,淡漠地问:“你还能活多久?”
      他沉默。
      “希望你不要死得太早。那样太无趣。”这是东方淇在与他擦肩而过时遗下的“祝福”。
      意料之中。
      他只是东方淇的一枚棋子。除了他,还有很多棋子甘愿为东方淇前赴后继。他从不嘲笑那些人愚蠢——江湖自古如此,无数人的性命,只为成就一个人的野心。
      但不是每个人都承担得起那样的野心。

      〔九〕
      野心。
      这是个永恒的话题。
      他曾见过各种各样的野心,但面对西门适的野心时,他仍感到惊讶。
      那时的西门适不过是个孩子,却有着不逊于东方淇的资质。
      更可怕的是西门适的野心。如果东方淇的眼睛里有魔鬼的影子,那么西门适就是魔鬼的化身。一个有着清澈眼眸和温和微笑的,比神祇更像神祇的魔鬼。
      很少有人能拒绝这样的魔鬼。
      “合作吧。为了您和我的未来,也为了九公子的未来。”
      西门适如此向他建议。
      他长久地沉默。但最终,没有拒绝。
      这与背叛无关。他和东方淇都知道,他们从来只是合作伙伴。有利则聚,无利则散。
      而仇恨,仇恨从来只是一个借口。
      无爱,焉有恨?

      〔十〕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完美地循序渐进,就像他清晰感受着自己一天天逼近死亡。
      亲手斩断与南宫璟的亲近关系之后,他忽然发现自己一无所有。之前很少喝酒的他,开始习惯于把自己关在书房中自斟自饮。
      他喝最烈的酒。冰凉的酒液触动同样冰凉的唇,入喉一路滑下,灼烧般的快感。醉生梦死。
      醉意让人恍惚。恍惚之中,有时他会想起东方淇。但也只是因为,他是从东方淇那里学会了喝酒——
      当他还是东方淇的秘密情人时,东方淇曾带他去过城南的一家酒肆。夜深,僻静的酒肆里除了他们,没有别的客人。陈设简单,席地而坐。甚至没有点灯,竹帘卷上,明月在窗。窗外传来寥落的虫鸣,以及清甜的栀子香。黑漆斑驳的木案上,有江南最好的竹叶青。那种最普通的酒,并不浓烈,却格外温醇。
      静默无言,相对自斟。有时喝到六七分,也并不觉得醉,只觉格外清寂,夜凉如水。
      但后来,他再也没有去过那家酒肆。
      很多地方是回不去的。他愿意选择忘却。人皆善忘,时光如同恒河流沙。
      但某一次,由于去金陵处理事务,他再次经过秦淮河。他独坐在画舫上,四周是凉风凉月,桨声灯影。
      行船经过一座临水的沉香小楼。楼内传来清切的琵琶声。衣香鬓影,红袖相招。
      仍似旧时光景。
      如果他愿意,他大可再寻觅一位当年那样的美貌女子。
      但他已厌倦。寻不得的,是少年光阴。
      他放下空了的酒瓶。船窗外,烟波,烟雨,烟水空濛。天与水仿佛即将合上,将一切湮没。
      这些年,几乎喝遍了天下的名酒佳酿,他竟忽然恍惚地怀念那一夜的竹叶青。
      疲惫地阖上眼,他想,他一定是醉了。

      〔十一〕
      后来,是战争。无可避免。
      谁都知道,战争与死亡紧密相关。但不会有人像他那样,亲身见证并制造了那么多的死亡。
      战争中,人们都被迫学会忘记——看着陌生人死去,显然比看着认识的人死去更容易。
      但再艰难,也要活下去。即使形同蝼蚁。
      活下去。仇恨也随之活下去。当爱成为荒唐的谎言,恨是维持生存的最佳动力。
      他知道,很多人恨他,诅咒他这个魔鬼早下地狱。但他觉得大可不必——战争,难道不已是人间炼狱?
      其实,也许他比任何人都更迫切地期待着死亡的降临。

      〔十二〕
      但他没有想到,东方淇会先于他死去。
      这个令他所在的战争的一方欢欣鼓舞的噩耗,对他而言,却似无声的讽刺——他曾以为,东方淇或者会统治武林,或者会自刎乌江。但他从未想过,那个人会在他死去之前,死于疾病。且是东方淇早已自知的疾病。
      原来只是一场游戏。自始至终。
      他从未如此痛恨过东方淇,即使在南宫慎死时。
      因此,当下令焚毁东方家的府邸时,他没有丝毫犹豫。看着熊熊火焰吞噬了东方家的百年历史,他亦无丝毫喜悦。
      他只是转身离开,独自来到北邙山下东方家的墓地。
      月光如霜,一片荒凉。排列如林的墓碑中,属于东方淇的那块墓碑普通得太不起眼。谁会想到当年那个令他震动的惊才绝艳的少年,如今在这里埋葬?
      而一个百年世家的辉煌传奇,亦可以那样轻易地被焚毁,被埋葬。
      没有什么能够持久。个人的记忆,更微不足道。谁的指尖滑过肌肤的温度,谁的唇牵出虚弱的微笑,谁的洁白衣角如云拂过眉睫——那些曾触动记忆的细节,谁会在乎,谁会知道?
      他甚至不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东方淇是在何时何地。
      遗忘可以如此轻易。包括他将被人遗忘。
      当然,那不重要。一切的一切,都将归于遗忘。来年的春,新生的蔓草将透过地下的白骨,覆盖这片无人打理的墓地。碧色的草尖会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浓色如染,如同彼时少年的青青衣衿。
      也许那时,他已无从知晓。
      离开墓地时,他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孤独的扫墓者。月光把那个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拉长。
      就像多年前,他与东方淇在一起时,永远伺候在角落里的无声的影子。
      他认得,那是从小跟随东方淇的书僮与心腹,灵思。
      他站在远处的树下,看着灵思轻轻拂去东方淇的墓碑上的尘埃。他从不知道,这个惯于沉默的影子,也会有这样温柔的神态。
      这是他除掉祸患的最好时机。但他没有。他放过了这个敌方的重要人物。放虎归山。
      也许,他是渴望在他死后,也有人能拂去他的墓碑上的轻尘?
      他知道这太过可笑。

      〔十三〕
      再后来,战争失败。
      成王败寇。西门适投水而死,结束了一颗流星的短暂辉煌。
      但他没有死。他只是折断了拂雪剑。被俘,被废去武功,被关押到地牢,他始终平静。平静得异常。
      多年前,他曾对东方淇说:“南宫家的人,即使输,也要输得比普通人更优雅。”
      但谁都知道,那是自欺欺人的谎言。失败就意味着失去一切。
      而失去与忘记,便是一生。

      〔十四〕
      冰冷的地牢里,他很快迎来了死亡。如愿以偿,当然没有抵抗,也无力抵抗。
      临终时,他已意识模糊。但他仍固执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个最后浮现于眼前的影像。
      他想知道,什么是他这一生中最后忘却的,什么是他在最后仍念念不忘的。
      他猜错了。
      浮现在模糊的意识中的、最后一个湮没于黑暗的影像,不是南宫慎温暖的微笑,不是秦淮河边美丽女子的琵琶声,也不是南宫璟牵住他衣角的柔软的小手。
      只是一滴泪。
      契约开始的那一夜,事毕后,连东方淇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滴落在他肩上的眼泪。
      不是他的泪。

      〔十五〕
      是不是,人们总会毁掉自己最爱之物?
      错过的,才叫做幸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番外《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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