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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番外《药》 ...
辰时一刻,叩门声急促响起。
这种情况并不常见。除了由于紧急事件,很少有人敢于打扰在书房中独处的他。
他合上手中的密档卷宗,淡淡道:“进来。”
应声推门进入的,是一个眉目清秀的绿衣侍女。她不仅是南宫山庄的总管,也是他的得力属下。他一向信任她的沉着冷静,但此时连她都如此匆促,可见情况非同一般。
但焦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冷静地挑眉:“江左谢家的人叛变了?”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坏的可能。
“不,”她神色忧虑,“是小公子,小公子的病又犯了。”
他从书桌后起身:“什么时候的事?”
她畏怯了:“昨晚。”
他的声音依然平静,却明显地冷了下来:“昨晚的事,现在才来通报?”
她连忙伏地请罪,声音微颤:“奴婢该死。但奴婢也是刚刚知道——小公子昨晚一直忍着,谁也没有看出异样。刚才他实在忍不住,才……”
但他知道,那种病症的发作会带来巨大痛苦。即使是成人,也很难忍受,何况那只是个不到七岁的孩子。
“他为什么要忍?”他笼在袖中的手握紧了。
“因为……”她犹豫。
“说。”
她知道她的主人没有太多耐心,只得从实道来:“上次小公子犯病时,夫人按您的要求去看望小公子。小公子因病痛而流泪,夫人见了,似乎不太高兴,还说:‘你都这么大了,还只会哭?’所以,这次小公子一直忍着,不想让夫人生气……”
他锁紧了眉,打断她:“够了。”
曾经,他以为他能无视那个女人,但现在他只能对她厌恶、痛恨。她恨他也就罢了,但她甚至厌恶她的亲生骨肉。都说“虎毒不食子”,但他怀疑这个道理是否真能在她身上符合。
璟只是他的孩子,不是她的。她不配做一个母亲。如果可以,他很乐意除掉她,然后为自己的孩子找一个可以真正给予他母爱的女子。然而,那个单纯的孩子从未放弃过试图让母亲对自己改观的努力。若她死了,那孩子会何其伤心?对此,他无能为力。
他一边匆匆走出书房,一边问:“卢大夫请来了么?”
“卢大夫已给小公子诊断过了,正在亲自熬药。”
然后是沉默。令人不安的沉默。
他第一次觉得南宫山庄的走廊长得令他厌烦。陈列在走廊两旁的珍贵古董,疾速掠过他的视野,模糊成一些多余的阴影。他知道自己犯了大忌——无法稳定情绪。这种焦躁仿佛唤醒了他体内潜藏的魔鬼,叫嚣着渴望鲜血。他知道这种状态非常危险,就像几年前他疯狂地杀戮、无法自制时。
但当他推开那扇通向孩子的寝厢的檀木门时,他暂时压制下了一切负面情绪,嘴角扬起温和的微笑。他不想让他的孩子看见一个脆弱的他。他的孩子理应拥有一个幸福完美的家庭。
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他放轻了脚步。房内,帘幕低垂,锁住黯淡的光线,幽微的药香萦绕不散。侍女纷纷向他敛衽行礼,重重纱帘次第撩开。他径直向内走去,直到驻足在孩子的床前。
满床丝绸薄衾,层层叠叠,如锦绣波浪。但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湮没于其中的小小的身影。稚气的容颜上带着病态的苍白,脆弱得如同精致的瓷器,又像一捧冰雪,呵一口气就会消融。纠缠不清的墨色长发散开在茵枕上,衬着肤色,显出一种隐隐的青。长睫轻垂,合着眼,梦中犹自浅蹙着眉,略欠血色的唇微微抿着,显然还未完全摆脱病痛的纠缠。
他静静俯视着这个如洁白优昙的孩子,轻轻拉起锦衾,遮住孩子露在外面的肩。
是不是这个年龄的孩子都长得这么快?他每次见到璟,总觉得璟又长大了,给他新的惊奇。但璟一直是他最亲爱的孩子,是他的骨血,他的一切。他凝视着沉睡中的璟,似乎永远也不会觉得厌倦。
仿佛被他无声的目光唤醒,孩子的睫毛微微扇动,然后睁开了眼。他的身影映入一双清澈无尘的眼眸。那种清澈令他无法容忍自己的污浊。
“爹爹?”孩子用了模糊的疑问语气,仿佛不确定自己是否还在梦中。
他轻轻坐在床沿上,微笑:“爹爹来看你了。”
迎着璟的目光,他终于真正平静下来,暂时摆脱了体内嗜血的阴影的纠缠。
孩子笑了,露出浅浅的梨涡。但笑容还未完全展开,就被浮起的担忧取代:“娘亲也知道璟儿病了么?”
“她还不知道。”他尽量安抚着。
孩子睁大眼睛,用恳求的目光注视着他:“爹爹,能不能不要告诉娘?璟儿不是故意要生病的,对不起,爹爹……”
他提醒自己,要忍住把眼前的人紧紧拥入怀中的冲动。璟快要七岁了。即使是在普通人家,七岁的男孩也已不适宜再被无条件地宠溺,更何况是在这个充满了阴谋与杀戮的家族。
于是,他的手只是轻落在孩子的额头上,拨开额角的一缕发丝:“好的,她将不会知道。其实,生病是很正常的,不是璟儿的错。爹爹小时候也经常生病。所以,以后璟儿若再觉得难受,不准瞒着旁人,好么?”
孩子微红了脸:“嗯,好的,爹爹。”
这个单纯的孩子,显然不知道自己羞涩时是多么可爱。
只有在面对这个只属于他的孩子时,他才能感到自己还活着——他的心仿佛在因某种柔软的情绪不断融化。而在此之前,他以为自己已经没有心了。那时,所有人都认为他是无心的魔鬼。
“还痛么?”他轻声问。
“刚才吃了一些止痛的药,已经不怎么痛了。”
这个孩子,无论如何痛苦如何艰难,从未抱怨,乖巧得更令人担忧。
“昨夜璟儿没睡好吧?现在还想睡觉么?”
“不,不想。”孩子似乎害怕他突然离开,伸出手,轻轻攥住他的衣角。
他悲哀地想起,自己已两天没来这里了。不是他不想来,而是事情实在太多,他已两天两夜不曾合眼。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必须在江湖风波之中保护好这个家族,才能保护好这个孩子。
这些世路上的险恶人心,璟是终将会知悉的,但现在还不需要。他只能在心底叹息。
“小公子的药来了。”绿衣侍女小心翼翼地捧上药盘,“卢大夫说,请小公子趁热喝药。”
他从盘上端起药盏,舀了一勺,放到唇边试了试温度。
温度恰到好处,但扑面而来的苦涩药气令他皱眉:“这药里加了许多黄连?”
侍女确认了他的猜测。
这么苦的药……他犹豫了,不知该如何向孩子解释。
但孩子已自己支枕坐了起来,仿佛察觉到他的所想:“爹爹,璟儿就快七岁了,已经不怕苦了。”
他微微苦笑。他怎会听不出这故作坚强的声音里的一丝颤抖?
如果可能,他愿竭尽全力,把世间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放到这个太过懂事又太过单纯的孩子的面前,永远不让孩子沾染与痛苦有关的事物。然而,虽然他已在江湖中一手遮天,又能如何?他甚至无法避免让自己的孩子喝下这碗太过苦涩的药。
他希望璟没有察觉到他眼底的忧虑。他努力微笑着,一勺勺喂给孩子汤药。
室内极是寂静。晓光透过窗牖,斜斜射入。药汤的流动是唯一的声响。他在沉缓的呼吸间感受着苦涩的药气。但孩子只是静默而顺从地饮药,并试图让自己的痛苦的皱眉不那么明显。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原来这时,已是心比秋莲苦。
药盏终于见了底,他轻轻松了口气,仿佛自己终于逃离了一场折磨。
侍女捧着瓷盂,服侍孩子漱了口,又呈上一碟蜜饯樱桃。
他用白绢轻轻拭去孩子唇角残留的水迹,然后把蜜饯樱桃递到孩子面前:“吃了这个就不苦了。”
但孩子只吃了很少一点就不再用了。他问:“不好吃么?”
“不是,”孩子摇头,“只是璟儿现在不想吃东西。”
他担心起来:“璟儿有什么想吃的吗?”
孩子静静想了片刻,有些迟疑:“璟儿想吃爹爹上次带回来的那种梅子,还有么?”
他模糊地记起,大约三个月之前,他从江左办事归来时,顺便带了些当地特产的糖渍梅子。当时,他并未料到孩子会喜欢吃,因此带得很少,现在应该早就没有了。
但他怎能容忍自己让失望的神色流露在这个仰视着他、信赖着他的孩子的脸上?
“还有的。晚上爹爹来看你的时候,带给你吃,好么?”他许诺。
孩子展眉而笑,笑意宛如晨曦。
他动用了所有的自制力,才能再次忍住把孩子拥入怀中的冲动。
最终,他只是轻抚孩子柔软的头发:“璟儿再睡会儿吧。”
孩子乖巧地点头,躺下。
他为孩子掖好被角,看着孩子阖上眼,目光掠过孩子的右手——小手依然轻轻攥着他的衣角。
那一刻,辰光安寂。孩子轻柔的呼吸,是世间唯一能让他确认“幸福”的存在的事物。
待孩子睡着后,他脱下孩子攥着的外衣,轻覆在孩子身上,然后静静走出内室。
他需要立刻了解孩子的病情。
年过花甲的卢大夫是当今武林中最好的医者,有“圣手华佗”之称,常人想求见一面也难如登天。而自从璟的病第一次发作时,就一直是卢大夫在为他看病。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庆幸自己还拥有至高的权力。
无人能质疑卢大夫的医术,他也一向信任这个妙手回春的老人。但这次,当他看到老人双眉紧锁的神色时,他感觉自己的心沉了下去。虽然他曾制造了无数的死亡,但他第一次真切地尝到死亡可能带来的恐惧。
但他从小受到的训练使他仍能以平静的声音询问:“璟儿的病情如何了?”
老人深深叹息:“小公子的病情恶化得比老朽预想的更快。”
他握紧了手:“但您甚至能起死回生。”
“人死不能复生,‘起死回生’实属过誉。老朽虽然可以自负地说:没有无法诊断下药的病。但,世上确有找不到的药。”
“找不到的药?”他蹙眉,“您是指什么药?藏红花、天山雪莲,还是千年灵芝?”
“不,不是这些。老朽知道,以南宫家的势力和财力,这些价值连城的药材也不难买到。但小公子的病十分凶险,恐怕只有一种药能完全根除——江左谢家的碧芜花。”
除四大世家以外,江左谢家是首屈一指的古老武林世家。相传,碧芜花是谢家先祖鲜血所化,有起死回生之效,极其珍贵,被谢家视为祖传之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乏有人觊觎。由此引起的腥风血雨数不胜数,但谢家即使在最艰难时也从未屈服。因此,外人想要取得碧芜花,只有一种可能——夷平江左谢家。
他沉默了。
老人留意着他的神色,小心道:“不瞒南宫庄主,老朽初次被请来为小公子诊病时,十分害怕,因为听说了南宫庄主做过的一些事情。但来了之后,老朽才知道传言不可尽信。庄主既然对小公子如此在意,有慈父之心,想必也能推己及人……”
“您不必多说了。我会在一年之内得到碧芜花。但这一年中,您必须保证璟能好好地活着,不然,卢家满门将成为您的陪葬品。”他的唇角蕴着隐约笑意,而笑意里只有冰冷。
见多识广的老人也被吓得后退了一步。
他再不多言,接过侍女捧上的墨色外袍,一边披衣一边向外走去。绿衣侍女紧随其后。
足下一点,他催动轻功疾行,很快就到了山庄内的马厩。厩中皆是名马,千里挑一。
他并未吩咐仆从,径自牵出其中最好的那匹名为“快雪”的白马。显然是要远行。
绿衣侍女担心道:“您要去哪儿?”
他按鞍翻身上马,简洁地答:“江左。”
“您要去取碧芜花?”她失色惊呼,“江左谢家的实力不容小觑,您孤身前往,恐怕……”
他淡然道:“我只是去买糖渍梅子。”
她一愣,忙道:“您事务繁忙,时间宝贵。区区小事,奴婢可代为前去。”
“小事?”他略一挑眉,目光冷冷地扫过她,“这是今天最重要的事。何况,以你的轻功,能保证在今晚赶回?”
她羞惭地低头不语,痛悔自己的多言。
但他打马离开时,遗下一句淡淡话语:“多谢你一直照顾璟。”
她不可置信地蓦然抬头,望着绝尘而去的背影,匆匆扬声道:“江左谢家叛心已久,请您务必小心。”
江左风景秀逸,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民风恬安。
他来到的这个小镇以糖渍梅子闻名。
拂面清风中,没有世家府邸内奢靡的暗香,却有糯软的稻米香、清淡的菖蒲气息。正是梨花盛开的时节,青石板路上铺着薄白的花瓣。风过时,落花纷扬,仰头看去,花瓣在阳光下仿佛轻盈的泡沫。
那种晶莹的美,让他想到了璟。璟一定会喜欢这样的景色。可惜,他不能带璟来看一看。实际上,璟从出生到现在,离开南宫山庄的次数屈指可数——对于一个其父树敌无数的孩子来说,江湖太过危险。
如果璟出生在一户普通人家,会更快乐吧……
他及时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终于,前方的街口出现了一家糕饼铺子,门前垂着竹帘。他掀帘走入,只见一个老板娘模样的妇人正在擦桌子。
见有客上门,妇人立刻搁下抹布迎上前来:“客官想要点什么?”
他不想耽误时间,直接把一锭银子放在桌上:“糖渍梅子,要最好的。”
妇人先是惊喜,继而又露出好奇之色。一个年轻男子风尘仆仆地赶来,只为了买这种孩子吃的零食,这确是罕见的情况。但他出手阔绰,她自然不会多嘴,立刻用油纸包了许多糖渍梅子,再用薄布裹上。
“客官请拿好。”妇人笑容可掬地把布包递过去。
然而,布包刚到他手中,她陡然翻转手腕,一把匕首如电光袭来,直刺他的心口。千钧一发之际,他似乎早有准备,敏捷地侧身避开,同时右手屈指一弹,一道指风倏然打出。她惨呼一声,踉跄后退着喷出一口血,匕首落地。
他出手如电,扣住她的脉门。自始自终,他的拂雪剑甚至未曾出鞘。
她脸色苍白,颤声道:“技不如人,愿赌服输。我的确杀不了你。”
他面色沉静如水,完全看不出心中所想。
“但我不明白,你为何提前就知道我会出手?”她忍不住问。
“你本身没有破绽。但我找了这么久,才找到一家糕饼铺子,这已足够让人警惕……”他静静说着,突然察觉到什么,猛地拉住她伏倒在地,翻身藏到木桌下面。
下一瞬间,似有漫天风雨声呼啸着袭来。无数暗器如天雨飞花,从四壁攒射到他们刚才所在的位置,深深没入地面。
他凝神细听,嘴角微扬,终于拔剑。
因他而逃过一劫的妇人甚至来不及看清剑是怎样拔出又怎样收回,只见一道冷冽而纯明的剑光划过空气,柔极而刚,优美如白虹贯日。
然而,绝美之光只有一瞬。随后,是隔墙传来的惨呼声。
他站起来,拂去衣上沾染的灰尘,优雅得像是在庭院中拂去衣上落花的浊世佳公子。
看着她愈发惨白的脸色,他漠然道:“看来,你从一开始就只是一枚弃子。”
她摇着头,拒绝相信,喃喃道:“不,不是的……”
他无暇与她闲谈:“我问你一个问题。若你如实回答,我就放你走。”
“不,”她咬紧牙关,但声音十分虚弱,“我宁死也不会背叛我的主人。”
他看着散落一地的糖渍梅子,微微叹息:“想杀我的人实在太多,我对你的主人是谁不感兴趣。我只问你,哪儿还能买到糖渍梅子?”
她愣住,半晌才道:“你真的想要放过我?但你杀了那么多人……”
“你的身上有淡淡奶香。你有一个尚在襁褓的孩子吧?”他垂袖而立,神情倦淡,“我的确是个魔鬼,但我也有不想失去的东西。为了他,我不杀你。”
他回到南宫山庄,已是傍晚。
绿衣侍女已在山庄大门恭候。他翻身下马,并不看她,只在与她擦肩而过时,淡淡道:“让今天早上服侍璟儿漱口的那个侍女来见我。”
当他换了轻袍缓带的晏居之服走进偏厅时,那个本该伺候在璟身边的侍女已惴惴不安地等在厅中。
他坐下,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看着她,开门见山:“你为何叛敌?”
侍女瞬间脸色苍白,却没有辩解,只是冷然反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并不介意她的无礼,平静道:“我刚到江左,那里就布好了陷阱。显然,是出了内奸。但我去江左的消息本就没几个人知道。在这有限的范围内,不难锁定到你身上。”
“的确,我早就知道会有今天。”绝望之后,她反而镇定下来,语气里有镇静的怨毒,“但我死后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静静搁下茶盏,眸中阴霾渐深:“你有多恨我,以及恨我的原因,我不感兴趣。但璟儿是完全无辜的。更何况,他对身边的人都很善意,对你也不会不友好。你怎能忍心害他?”
璟的病情出人意料地迅速恶化,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她冷冷笑了:“他是你的儿子,是你最珍视的东西,只有他能让你心痛吧?哈哈,看你的样子,我果然没有做错。呵,不错,他是无辜的,但那些被你残杀的无辜的人呢?”
“够了。”他打断她,声音里有罕见的波动。
她欣慰地观赏着他的痛苦,试图再说下去,以提高痛苦的浓度。但为时已晚——她的嘴角沁出了鲜血。
任何一个见过南宫家的酷刑的人,都会选择服毒自尽。她倒在地上,死时仍带着解脱般的笑意。
他站起来,深吸一口气,走出门外。
暮色已深。初春的风中仍带着料峭的凉意,涌过精巧的重重雕檐。烟霭般的斜阳中,精巧错落的园林格局,正是南宫世家著名的讲究与风雅。
但他并不真的喜欢这一切,这建立在累累白骨上的繁华。若人死后真能化作厉鬼,那这座如华丽陵墓的南宫山庄,一定早已被无数冤魂、厉鬼占据。他记得,自己幼时常被噩梦惊醒。梦中总有白色的小鬼,影子似地缠在他身边,向他诉说无尽怨恨。那时,他不敢把自己的噩梦告诉任何人,因为天资卓异的他,是被寄托了整个家族的希望的人。他的母亲早逝,父亲事务繁忙,甚至很少回家。
那是他所缺失的部分,无可弥补。他曾以为,他会竭尽全力让自己的孩子将会获得他得不到的一切,但如今,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能带给璟的,只有罪孽与痛苦。
他强迫自己压下这种软弱的念头,向那个唯一能让他感受到温暖的地方走去。
来到璟的寝厢的门前,从绿衣侍女手中接过盛糖渍梅子的琉璃盏,他穿过重重纱帘,径直走入。
内室中,朝西的格子窗拉开了。窗外的天幕上,染着大片的淡紫色晚霞。庭院中的白杜鹃半开半谢,没有花香的安静。微风中,窗上挂着的素瓷风铃轻轻摇动,叮当,叮当——
窗前,最后的晚照中,一个穿着洁白寝衣的孩子正在伏案写字。被斜光勾勒的侧影,秀丽得有几分暮鼓晨钟的宁静。
他仿佛被这恬静的气氛迷惑,一时移不开目光。直到孩子侧首看见他,展颜而笑:“爹爹。”
他走上前,把琉璃盏搁在案上,目光垂下,只见被白玉镇纸压着的雪浪笺上,那墨痕未干的楷书,势若飞动而隽永淡雅。运笔犹带稚气,结字风格却十分熟悉。
“爹爹,您看,璟儿学您的字,像么?”孩子忐忑而期待地仰首望着他。
他觉得自己冰冷的心在被一种温柔的情绪融化。
“很像。璟儿写得真好。”他微笑着,感到一种异样的情感在心底渐渐萌生。
为掩饰自己的失态,他上前拉上格子窗,又点燃了灯架上的银烛:“外面风凉,这儿光线又暗。璟儿还在病中,该多休息。”
“是璟儿错了。”孩子怯生生地低头认错,“但是,等会儿璟儿还想看书。”
孩子歉疚的语气让他更觉得自己罪不可赦。但他提醒自己,不可让孩子看出他的异样,不然,也许这个太过敏感的孩子会察觉病情的严重。
他抚着孩子的头发:“璟儿想看什么书?爹爹念给你听。”
孩子惊讶的神情很快化作一个微笑,长睫忽闪,眸光澄泓。他觉得自己快要溺入那双清澈的眼眸,终于再也忍不住,温柔地抱起孩子。璟仍像幼时那样,自然地把头埋在他的肩上。他能感受到孩子的呼吸,轻软地拂过领口处的肌肤,像最细软的羽毛。而他怀中的人亦轻如一羽,令他愈发担心璟的健康状况。
他轻轻把璟放在床上,为他垫好靠枕、掩好被子,又端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放在床边的檀案上,才把盛了糖渍梅子的琉璃盏递到璟手中。但璟没有立刻开始吃东西,而是看着他,仿佛终于做出郑重的决定:“璟儿想听爹爹念楚辞,可以么?”
他当然不会拒绝。从一旁的书架上抽出那卷《楚辞》,再回到床边:“璟儿想听哪一篇?”
孩子侧着头想了想:“离骚。”
他一边翻到《离骚》的起始页,一边笑道:“爹爹以前不知道,原来璟儿喜欢楚辞。”
“楚辞写得很美,”孩子明脆的声音像清凉的泉水,“而且,香草美人不是很像爹爹么?”
这稚气的话语令他微愣,随即失笑,笑意转为苦涩。恐怕这世上,只有这孩子会这样想吧。他的罪恶罄竹难书,怎能和志洁行廉的屈平相比?
总有一天,这个孩子会得知他全部的罪孽吧。那时,还会有人用这样清澈的目光仰望着他么?
他多么希望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为掩饰自己的异样,他转开话题:“那璟儿为何挑《离骚》?”
孩子赧然道:“《离骚》最长……璟儿想爹爹多陪璟儿一会儿。”
他无法抑制唇角扬起最温柔的笑意,但同时必须小心地藏起其中的一丝心酸。
“快吃吧。”他的声音那样轻,似担心惊醒了太过幸福的梦境。
他坐在床沿上,周围氤氲着温暖的茶香。在他的凝视中,孩子安静地吃着,忽然抬头道:“爹爹也吃,好不好?”
他不记得自己已多久没吃过这种东西,但还是吃了一些。很甜。他从不知道什么食物可以这样甜。
“好吃么?”孩子稚气地问。
“好吃。很甜。”
“如果药也能这么甜,那该多好。”孩子天真地说着。
他但笑不言。
孩子吃完后,他收了琉璃盏。然后,以右手握着书卷,诵读《离骚》:“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楚辞特有的柔丽婉转的韵律,在寂静的内室中响起。
幼时,他亦曾耽好这些文辞美妙的篇章。但那时,无人陪他看诗,亦无人听过他完整地诵诗——虽然南宫世家以诗剑风流闻名,但任何一个武林世家所真正注重的,不是诗,而是剑。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能得到补偿——在这个孩子身上,重现那些幼时的梦想与期待。
他是他的救赎。他是他的药。虽然他曾以为自己无药可救。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静静念着其实早已铭刻在记忆中的句子,他的左手轻轻握住孩子垂在床边的手。
“掔木根以结茞兮,贯薜荔之落蕊……”
室内,如此安静,听得到彼此的呼吸。
原来,世上真的有一种药,如此甜蜜。
显然,这是一篇甜文。不过,如正文中所言,南宫聿的中毒是在他将江左谢家灭门时(那时南宫璟七岁),所以,长远地看,这还是一个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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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番外《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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