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深情共浅遇》乐歆

5、（五）

　　我们作为实习生刚进公司，入手的工作大多没什么难度，基本上就是打打杂，占据更多时间和精力的反而是和领导同事们的相处。

　　以前看宫斗剧的时候，晴子就老谋深算地对我说，职场如战场，格子间的争斗可不比后宫里的少。我倒是不以为然，觉得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好，她们争她们的，我扫清自己门前的雪就好。

　　事实证明，晴子的话就是以偏概全的，我们部门的氛围就异常和谐温馨，别说一出你死我活的宫斗大戏了，我连半点不和的影子都没看到。同事们普遍偏年轻，除了我们三个新来的90后，其他包括老大在内的都是85后，虽然有的也结婚生子了，但大家年龄差距并不算大，很容易就聊到一起，今天你请客，明天我回请，日子过的寻常有序也热热闹闹。

　　老大高高壮壮，看着挺威严，没两天我就发现他是个纸老虎。他平时说话嗓门很大，像要跟你吵架，被坐我隔壁桌的奚姐怼回去了，不仅不生气，还笑嘻嘻地拎了奶茶来赔罪。我第一次看见这一幕简直惊呆了，没想到这样的情况根本就是家常便饭，我也就放下战战兢兢的心，偶尔还大着胆子说笑两句。

　　早上我刚到公司，老大叫了我和柳之澄到办公室里，说晚上要招待合作方的人，叫我们一起去吃饭。

　　我们俩还奇怪怎么不叫萧磊，但也无暇管他，只觉得自己备受领导重视，一整天都在想着晚上的饭局，临下班的时候，赶紧偷偷跑去洗手间补妆。

　　到了酒店包厢，其他人都还没来，老大让我们俩先坐，自己出去打电话。

　　等待是一件留下无限想象空间的事情。我看到桌子中央简单立着两支茶花，一紫一黄，显然是新摘下的，还带着水珠，很是鲜嫩。一般的酒店喜欢摆一大簇各色鲜花在桌子中央，这家出手倒显出些不俗的气质。

　　柳之澄突然问：“你酒量怎么样？”

　　我呆了一下：“还要喝酒啊？”

　　“废话，这种局不喝酒，你真当大家是来吃饭的啊？”

　　“完蛋了。”我脸色顿时有点难看，“我今天不方便喝酒啊……”

　　柳之澄心领神会：“你待会儿尽量少喝点吧……”又加了一句，“我帮你兜着点。”

　　老大总算打完电话回来了，一边把手上的红酒递给服务员，一边对我们说：“今天是咱们公司做东，请‘梦时’的何总和严总，他们刚和总监开完会，马上就来了。”

　　没等我们多问一句，门口一阵喧哗，一群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两个人走进来。

　　我和柳之澄连忙站起身，老大和公司总监看都没有看我俩，只顾着将那二人迎上座。寒暄过后，大家依次落座，我和柳之澄刚要在席尾坐下，老大突然暗暗拉住我，不动声色地跟我换了个位置，我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安排坐在那位何总旁边，柳之澄则被推到严总身边的位子。

　　“小沈、小柳，好好照顾我们两位领导啊！”

　　我扫了一圈，发现桌上除了一位年纪较长的女士，也就我和柳之澄两个年轻小姑娘，顿时了然，刚刚还在跳动的兴奋当即就被难以言状的反感取代，我看着桌子中央那两支茶花，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悲哀来。

　　我还没来得及消化掉心头的百般滋味，面前的酒杯已经被倒上，总监站起身，满面春风地举着酒杯：“今天实在荣幸，何总跟严总肯赏光！来，让我们举杯，一起欢迎何总、严总的到来，也预祝我们接下来合作愉快！”

　　何总举起酒杯，笑的轻描淡写：“周总客气了。”

　　众人纷纷起身举杯。

　　我双手捏着高脚杯，想起柳之澄刚刚还教我，敬酒时酒杯口要低于对方，以显尊重。我一边想一边低着脑袋，万般谨慎地与一旁的何总碰了杯。

　　“贵公司是业内的颜值担当啊，和你们一桌吃饭我有压力哦！”严总目光炯炯地认真看了一圈，爽朗地笑起来。他比那位何总开朗多了，不仅乐于接话题，还时不时地抖机灵说些段子，酒桌上原本有些客套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严总开玩笑！刚才您跟何总走进来，我还以为是哪来的明星呢！”老大一本正经地说道。

　　但他这话倒真不是恭维，那两人的确气质不凡，尤其是何总，总是挂着云淡风轻表情的脸极为俊朗，与明星比起来毫不逊色，随手丢进人群中立刻就能脱颖而出。

　　前半场我默默低头研究盘子里的菜，来龙去脉也听了个大概。这位似乎大有来头的何总是北京一家影视公司的制作人，即将开一部新戏，而我们公司承接的广告商的产品植入项目，谈的就是何总的新剧，他离京来沪的这两天合作已经谈得差不多了，我们公司便安排了这场饭局，有些谈判桌上谈不妥的，酒桌上却会顺利许多。

　　健谈的严总是那家影视公司发行部总监，前期谈判时，我们公司一直与他直接对接，到了最后关头落地细节，还是得由地位在他之上的何总来敲定。

　　今晚果然就像柳之澄说的，一轮接一轮地喝酒。

　　老大深藏不露，明明喝了不少，说起话来脸不红舌头不打结：“我这酒是朋友直接从法国酒庄拿来的，存了好久，上次周总说要尝尝，我都没舍得拿出来！”

　　“明明是藏了好久！”总监一拍桌子，笑起来，“我们可都是沾了何总的光啊……”

　　何总闻言笑笑，他整晚都话很少，只在非说不可的时候开口，或许是这些场面话听太多了，也懒得敷衍，所以全程以微笑，以沉默。

　　我是第一次参加这种酒局，完全被他们面不改色愈喝愈勇的架势吓到了，反倒是柳之澄表现得比我好太多，她酒量很好，这种场合也应付得游刃有余，只是偶尔朝我投来担忧的目光。

　　趁着何总去接电话的空隙，柳之澄立刻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们相伴逃到洗手间。

　　她关切地凑上来：“棠棠你没事吧？脸这么红？”

　　我摇摇头：“还好还好，我就是容易上脸。”

　　“还能不能喝了？要不跟老大讲一下，说你生理期不方便？”

　　“算了吧，太扫兴了……”

　　“可是你这样喝太伤身体了！”

　　我还是坚持，她只好作罢。我们调整了一下仪态，出来的时候碰巧遇到接完电话的何总，我们打了声招呼，他冲我们点点头。

　　酒过三巡，气氛热起来，空气中酝酿着蠢蠢欲动的酒气，男人们也放开了聊天的尺度，我已经尽量降低存在感默默撞死了，还是被一旁的老大点名去给何总敬酒。

　　总监也起哄：“小姑娘刚来公司还不知道规矩，咱们公司敬酒，杯杯要见底的！”

　　我慢慢站起身，明晃晃的水晶灯照得人头晕目眩，我硬着头皮笑着拿过酒器，准备给何总倒酒。

　　他却捂住自己的酒杯，笑道：“前一阵子喝伤了，今天咱们点到即止吧。”说完，端了茶杯，看向我，“抱歉，我就以茶代酒了，你随意。”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举着酒器不知所措，老大已经把茶杯塞到我手里：“何总都发话了，丫头还愣着干啥，敬茶啊！”

　　我连忙双手端着茶杯：“何总，我敬您！”

　　他面上依旧淡淡的，碰杯之后喝了一口，并没有多看我一眼。

　　我喝的眼花脑热，后面的事情就记不清了，他们说了什么也忘了，反正与我无关，我只记得我之后就没再喝酒，只记得宴席收场，我们各自离开。

　　“梦时”的项目好像是公司特别重视的合作，那天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公司上上下下为此连续加班，反复和广告客户商讨方案，连我们三个新来的人手都被临时调到这个项目上做事。

　　有一天柳之澄神秘兮兮地问我：“快要开机了，听说公司会派一个人去跟组，棠棠，你想去吗？”

　　“要是钟汉良主演，我挤破脑袋都要去！”我笑嘻嘻地答她。

　　“问你正经的呢！”

　　“我都行啊，看公司安排呗！”难得见她一脸严肃，我问，“你是不是想去？”

　　她点点头。

　　“那你主动跟老大讲啊！”

　　“可是公司有那么多资深前辈，哪里轮得到我这么个小实习生？”

　　“我听说，奚姐她们都不准备去的……”我小声告诉她。

　　“真的假的？”她半信半疑地看向我，显然有些出乎意料，但语调中却生出抑制不住的喜悦，“你怎么知道？”

　　我点点头：“我那天在茶水间无意中听到奚姐说的，你努力一把，希望很大的！”

　　柳之澄跟打了鸡血似的，立刻容光焕发，一连好几天都加倍地卖力工作，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我也乐意帮她，偶尔在交付工作时还替她说两句好话。

　　这天，我刚到班，老大就把我叫到办公室，询问了日常工作情况，我还以为是例行慰问，他却话锋一转，说道：“这两天你准备准备，公司安排你进《黄金人生》剧组。”

　　《黄金人生》就是“梦时”的那个项目。

　　我完全出乎意料：“为什么选我？”

　　“这是一个很好的锻炼机会，公司本来就准备在你们三个实习生中选一个，小柳和小萧还有别的工作，一时走不开，而你手上的项目快要收尾了，所以你去最合适。”

　　“可是我没什么经验，这么重要的项目，我怕……”

　　“不用担心，这次植入内容简单，你不是已经熟读过往项目吗，再让奚媛她们教你一下，上手很快的。”

　　我垂死挣扎：“可是……其实柳之澄她对这个项目非常有热情，也一直希望能去跟组，我想她一定会比我做得更好……”

　　老大笑起来：“沈老板，挺会安排工作啊！”

　　“没有没有！”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僭越了，“对不起老大，我错了……”

　　他敛了笑，语重心长地说：“小沈，你们刚毕业，初入社会，还有太多要学习的东西，工作不是菜场买菜，任你们挑选，今天你面对的是我，我不会生气，但不代表今后你遇到的所有领导都能理解你，从你的角度去包容你，所以你一定要学会如何在职场上处事，如何在社会中生存。”

　　“我明白了，谢谢老大提点。”我一个劲地点头，却感到有气无力。

　　从老大办公室出来，柳之澄还朝我投来关切的眼神，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只好回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晚上回到宿舍，晴子正在收拾行李，她那边的墙边已经堆了几大包东西。

　　我一惊，飞扑过去抱住她，呜呜两声：“你要走了吗？不是说待到月底！你走了我怎么办，我你不能抛下我啊……”

　　晴子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学的研究生，九月去报到，因为她在学校还有一些手续要办，就留在宿舍没有走。我最近早出晚归，忙着适应新公司的各种情况，一直没顾上关心她的事，今天猛然一看她行李都收拾好了，顿时反应过来这个我大学四年最要好的朋友也要离开了。

　　“又不是死了，你怎么搞得像哭丧一样……”晴子一脸嫌弃地推我：“先收拾起来嘛，不要的处理处理，卖给学弟学妹什么的，再陆续把要的东西寄回家，到时候我拎个小包直接走人，多轻松！”

　　“你倒是挺会安排。”我像块橡皮糖黏在她身上不下来。

　　想了想，还是把今天的事跟她说了。

　　晴子也奇怪：“你们老大为什么会选你，我怎么听都觉得那个柳橙汁比你卖力啊！”

　　“我也很困惑，老大如此青睐，我鸭梨山大。”

　　“该不会有什么内幕吧？比如说看你傻，就把苦差事交给你……”

　　“不会吧，我哪里得罪他了，为什么要坑我？”

　　“坑倒不至于，最多是吃力不讨好。”晴子沉思了片刻，问道，“我上次叫你调查一下那两个人的来历，你查了没有？”

　　“他们就跟我一样，是普通的大学毕业生嘛！”

　　“废话！我是说家庭背景，是不是非官即富，或者跟这家公司有没有什么渊源？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我哭笑不得：“又不是宫心计，犯得着这么认真嘛……况且我一向与人为善的！”

　　“可是现在你什么都没做，梁子也结下啦，就算你问心无愧，柳橙汁心里多少也会有芥蒂吧？”晴子装模作样地摸了摸下巴上无中生有的胡子，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而且，我才不相信，你们老大这种职场人精会看不出来柳橙汁工作多卖力，他选你去，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对她的阴谋论一向嗤之以鼻，这次虽然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是不相信原因会像她说的那么复杂。

　　“三十六计，小心为上。我劝你多留个心眼。”晴子最后郑重地得出结论。

　　之后的几天我都异常忐忑，缩在格子间的角落密切关注着老大的一言一行，生怕他突然宣布些什么，我也好第一时间管理好表情应付同事们的深究目光。而事实上，公司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公布“沈棠跟组”这个消息，甚至一丁点儿风吹草动都没有，反而有些人心惶惶，也许是我自己心里有鬼，总觉得所有人都在关注这件事，甚至觉得很多人已经知道了，在背后对我议论纷纷。

　　最要命的是柳之澄，我几次面对着她欲言又止，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可是每天看着她一无所知却又任劳任怨的样子，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中午，柳之澄说要赶材料，让我在全家带饭团，我下楼时在电梯里遇到部门前辈梦佳姐，本来以为只是打个招呼，没想到她主动邀请我一起吃饭。

　　梦佳姐是公司的时尚担当，每套衣服都是用心搭配，胸针帽子丝巾等小配件用得精致妥帖锦上添花，让人以为她随时要飞去巴黎看秀。只是她出差多，我又没来几天，几乎不怎么碰上面，偶尔遇到她来公司，我和柳之澄总忍不住偷偷打量研究她的今日穿搭，默默记在小本子上，供自己学习参考，提升穿搭审美。

　　梦佳姐看着年轻靓丽，却是公司的老人了。

　　“沈棠，久闻大名。”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笑眯眯地说道。

　　“您过奖了……”我万万没想到她这么说，一下子就联想到“梦时”的项目，心中不由警铃大作。

　　“南华的高材生，本来名头就响。你面试那天我也在现场，造美生活馆的策划方案令人印象深刻。”见我一脸困惑，她调皮地眨眨眼，解释道。

　　我不好意思：“其实那天我也是硬着头皮答的，完全没想到会出那样的题目。”心中却暗暗松一口气。

　　“我这阵子忙得恨不得长翅膀，一直东跑西跑，你入职了，我都没跟你好好聊过，今天可真是巧了，走，我知道附近有一家超级好吃的日料店。”末了，她又压低声音，“那可是我的秘密据点。”

　　她靠近的时候有淡雅的香水味弥散，让人浑身酥酥软软。

　　我原本以为梦佳姐会是个眼高头顶，雷厉风行的主，没想到如此平易近人，我顿时放松许多，心中也不免亲近了几分。

　　到了日料店，她让我点菜，我摇摇头表示不会点，又把菜单递回，她也不再客气，轻车熟路地点了几样菜品。

　　“不好意思啊，要占用你午休的时间啦。”梦佳姐抱歉地说。

　　“哪有，今天我也没什么事，久一点也没关系的……”

　　公司中午休息时间没那么严格，晚一点到也没事。我这样想着，嘴上也就直接说出来了。

　　她喝了一口茶，看着我一个劲儿地笑：“年轻真好。”

　　我不好意思：“您才是时尚又有气质，是我们偷偷学习的对象呢。”

　　她也不小气，立刻兴致勃勃地跟我分享起最新入手的化妆品和衣服。

　　这家店的刺身很新鲜，天妇罗酥而不腻，烤物也香嫩可口，我食欲大动，话匣子也彻底打开，从星座到旅行，从明星到游戏，越聊越投机。我也很吃惊无论什么话题梦佳姐都能接上话，有些甚至不会是她这个年龄段这种身份的人愿意去了解的，或许这就是一个真正传媒人广泛的触角吧。

　　“要是您常坐办公室就好了，我肯定天天约您吃饭聊天……”聊到尽兴处，我忍不住叹道。

　　梦佳姐笑起来：“你真可爱。”

　　我笑嘻嘻地夹起一块三文鱼。

　　“我听说，你要去跟《黄金人生》？”她冷不丁问了一句。

　　我惊得筷子一抖：“你也知道了？”

　　“这是好事呀。”

　　我犹豫了一下，有些沮丧：“可我担心自己做不好……”

　　“《黄金人生》是公司今年最看重的项目之一，准备以此和品牌商建立长线合作呢。”她一脸鼓励地看着我，“对你来说也会是一个很好的成长途径。”

　　如果连常年不在办公室的梦佳姐都知道这件事了，那么办公室里的其他同事恐怕早就得到消息，只是面上没有表露出来而已。我早就感觉到这个项目重要，现在从她口中说出来，更是让我感到不安。

　　我还想问梦佳姐知不知道什么内情，她却就此打住，只嘿嘿一笑：“我一直都觉得你挺有想法的，机会难得，你可要好好把握哦。”

　　我见她不愿再说，只好点点头，看着眼前的寿司，突然胃口大减。

　　这时，脑中电光一闪——

　　“糟了，柳之澄还等着我带饭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