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漂流记》陈留王

99、又见顾宗茂

　　王也行在京城里，忽忽已经过去一年了，她渐渐适应了现在的生活，也在京城里结交了一些朋友。

　　这一日丫鬟宝翠送来一个请柬，说是工部一个小小的主事送来一些当季的鲜花瓜果，看名字并不是平常结交的人。因为这人品阶很低，只是从六品，丫鬟的语气里颇有些不屑。

　　王也行平时是不大在意这些拜会的人，只是回谢一声就罢了，不过今日这人送的东西很雅致，从来都是送金银珍宝，没有见过送鲜花水果的，王也行问了一句，来人是谁？

　　“是一个姓顾的主事，字宗茂。”

　　王也行吃了一惊，忙从座位上站起来，呆了片刻，说道：“快请他进来吧。”

　　宝翠见她如此郑重，忙转身跑出去，过了一会儿回来，有些不大好意思地说：“我刚才说您有事，未必能抽出时间见他，他已经走了。”

　　王也行推开椅子走出去，一面走一面说：“我常听人家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我平日里待人一向都是诚恳谦恭的，为什么你们对待外人这样傲慢，比我的架子还大，再这样，连我也不敢用你们了。”

　　丫鬟们听了，都不敢吱声。

　　王也行出了庭院，来到门口四处一看，只见街道两边都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人？正在失落的时候，又瞧见街角墙根蹲着一个男子，看着高高大大的身架，衣服朴素，形容萧索，有些寂寥落魄的样子，正是顾宗茂。

　　王也行本来是百感交集的，不知道为何，竟噗嗤一声笑了一下，这一笑，把顾宗茂也惊动了，两人四目相对，都笑了起来，笑完又都有些尴尬。

　　王也行走过去，细细打量他一番，虽然只是两三年没见，但上次分别时，他还是个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如今已经有些中年人的沧桑和平庸。

　　顾宗茂苦笑了一些，说：“贵府的门槛真高。”

　　正在这时候，那些守门的小厮和宝翠几个丫鬟都过来，一起给顾宗茂赔不是，想必是刚才他来的时候身份低微，看了许多脸色。

　　顾宗茂并不搭理那些人，继续跟王也行说：“早就想来拜会你了，因为来的达官显贵太多，我这样的人大概不入你的眼，果然，果然。”

　　王也行笑道：“你还说这样的话，你仔细想想，咱们俩之间……”说到这里，觉得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就带着他出了这条街，到了素日去的酒楼，两人来到二楼雅间僻静的地方，店小二上了一壶好茶，又端来两盘时令的果蔬点心，说是店老板孝敬国师大人的，然后才弯着腰离开。

　　王也行给两人斟了茶，在袅袅的茶香中，她继续说道：“咱们俩之间，是你对不起我多些，还是我对不起你多些？我不找你算账就是了，你还说这些酸话。”

　　提起往事，顾宗茂长叹一声，端起桌子上的茶一饮而尽，往桌子上一顿，连声说：“造化弄人啊，造化弄人。”

　　他就把家庭发生的变故都说了一遍，有些是王也行听过的，有些是没有听过的。顾守拙死后，皇帝原本顾念旧情，虽然收到了许多弹劾顾的奏章，但只是剥夺了他的俸禄和封地，并不祸及家人。但是顾守拙当政时结怨很深，很多大臣接连不断地找出他的罪证，尤其是如今的首辅大臣周桐，把顾守拙生活奢侈、骄横跋扈的许多罪证都摆出来。

　　皇帝从小在顾守拙的教导下，过着十分朴素简朴的生活，稍微有些放纵的地方，就要受到顾相的训斥，有时候他给宫女的赏赐还要记到账本上，等钱到手了再兑现。而当他看到一向提倡节俭的顾首辅一家子过得是何等骄奢淫逸的生活，立刻火冒三丈，下令抄没顾守拙的所有家产。

　　此时距离顾守拙去世已经一年，家人们也都各自拿着分到的家产，花了一多半了。那些查抄的官员可不管这个，立逼着顾家人补齐数目，其中顾宗茂作为嫡长子，就被官府逼着交出五十多万两银子，其实就算父亲在世时，自己也没得到过这么多钱，不过是那些官员趁火打劫罢了。自己被逼得几乎寻死，如今总算熬过来，但也不复当初的荣光了，自己的两个弟弟流落异乡，音讯全无，两个妹妹在夫家的生活大概也不太如意。

　　顾宗茂说到这里，又连续喝了一杯茶，好像那是酒似的，眼圈也有些红了。

　　王也行听完了这些是，点头叹息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别说你们这样的富贵人家，就是王侯将相，也有改朝换代的一天。富贵如浮云，看开一些吧。譬如我吧，我当年流落江湖是什么样子，如今身居庙堂，也依然是这个样子，并不会因为自己吃了朝廷的俸禄，就自以为高人一等。”

　　顾宗茂沉浸在自己悲伤的情绪里，似乎不大能听进去，一直说着自己过去的生活多么风光，如今多么落魄，谁都瞧不起他。

　　王也行见他这样，心想，这是个没出息的，经不起一点大事。虽然这样想，却并没有看不起他。

　　过了一会儿顾宗茂才说：“前几日有个姓徐的言官参了我一本，说我在皇帝的祭祖大典上瞻前顾后，藐视圣上。这真是莫须有的罪名。我的品阶最低，只能跪在最末尾，我惶恐尚且不及，哪里敢藐视圣上呢？分明是那个姓徐的跟我父亲有旧仇，借机报复。但是我人微言轻，在朝廷也没有靠山，一旦被参，轻则削职为民，重了说不定还要流放。我若是被流放了，我一家大小依仗哪个呢。”

　　王也行听到这里，才明白他这是有求于自己，两人本来就有交情，王也行又是个豪爽的人，立刻就答应了。

　　顾宗茂大喜，又连连地作揖点头，盛赞她的品德。

　　王也行心想，当初你们一家人还嫌我德行有亏，不配做你家的媳妇呢。幸好我没嫁过去，要不然也要天天跟着你诉苦。当然这些话王也行并没有说出来，只是微笑地看着他。

　　顾宗茂此行的目的既然达到，整个人就轻松了很多。这时候店小二又上了几道新鲜的菜肴。顾宗茂抄起筷子，吃的津津有味，又叫了一壶好酒，好像又回到了旧时候他京城第一公子的风采。

　　他本来就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人，年轻的时候容貌俊美，举止潇洒，在人群里十分出风头，如今年长色衰，就渐渐露出草包似的内在来。他在那里嘟嘟囔囔，最后抱怨说：“这都是我爹的错，风风光光地做了一辈子的宰相，最后把这一堆烂摊子留给我。他要是真为我好，就该为我铺好路，打好人脉关系。他自己却结了那么多仇家，那些人不敢惹他，如今全把气撒在他的后辈身上。我爹真是自私，怨不得别人恨他呢。”

　　王也行听了这样一番言论，真是目瞪口呆，感觉他实在是无药可治，过了一会儿才说：“顾公子，令尊的是非功过，自有后来人去评说，但你不该说这样的话。”说到这里，又觉得他是听不进去的，就不再说了。

　　顾宗茂抱怨了一阵，又哭了起来，说是不愿意回家。原来他离开王也行回家之后，父母又给他张罗着娶了个女人，就是白薇。白薇和原先那个妾杜鹃，两个人哪个是好相处的？平日里就明争暗斗，刀光剑影。后来顾家败落，他们三个大人连同一个婴儿搬到了小院子居住，整日柴米油盐、瓶瓶罐罐，更是吵个不休。两个女人又都嫌他没出息，催他出去活动关系，早日升官。

　　顾宗茂道：“人最好还是不要娶妻生子，一辈子逍遥自在，多么快乐，一旦有了婚姻，就好像脖子上套了一个枷锁，整日只能囚徒似的生活。”

　　王也行只能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两人已经坐了两三个时辰了，顾宗茂酒足饭饱，踉踉跄跄地起身，再次鞠了一躬，说：“那件事情，就拜托你了。”

　　王也行说：“放心。”又见他身形不稳，就说：“我叫人送你回去吧。”

　　顾宗茂一挥手：“不用，我还没醉呢。”走到楼梯口，回头郑重地看了一眼王也行，也没有说什么，一跺脚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