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寒灰寂寞凭谁暖 ...
-
那车夫见青楼散客蹿下马车,随即从腰间掏出一对钩,那对钩与别样武器不同,不仅钩尖锐利无比,而且钩身还有极细小的钢刺,正是江湖闻名丧胆的夺魂钩。
青楼散客骇然问道:“尊驾莫非是鬼使符佐?”
这鬼使符佐与神差符佑是一对孪生兄弟,一个使夺魂钩,一个使判官笔,二人原本在公门当差,捉拿过好多重要的朝廷钦犯。二十年前,杀害官差近二百余人的银虹派济恩坛弟子易修悯,最终就是被他捉拿归案的。后来由于县令要将自己的远房亲戚收进衙门,便找了个借口将二人同时开除,连官饷都刻扣了许多,二人一气之下将知县全家老小杀光,连夜逃往他乡,从此销声匿迹,哪知竟躲进梁王府来了。
符佐嘿嘿一笑:“既然认得我,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再跟我们七夫人多说几句好话,或可留你一个全尸。”
青楼散客环顾四周,却未见其他人影,遂问道:“你跟神差符佑素来是秤不离砣,砣不离秤,今日怎么没见他来?莫非真的已经变成鬼了?”
此言大有试探对方之意,那鬼使岂有不知,他回道:“杀鸡焉用牛刀,大爷一个人就可以打发你上路。”鬼使不再与他多言,双手各执一钩,银钩铁划般地向青楼散客攻去。在熹微的星光下,只见漫天舞起一道道银色的线条,就像流星飞纵而逝。
青楼散客自知今日凶险难测,拿出胡琴,飞快地拉出几个怪异无比音符,鬼使与杜韦便觉头脑发晕,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青楼散客加紧弹奏,二人渐渐被琴声催眠,慢慢地倒下去了。
青楼散客自言自语地笑道:“看来鬼使也不过如此,谅来跟那神差一起上都不是我的对手。还是先结果了这老家伙再作道理,少爷我今日本来运气就不佳,可不能再让他败了兴致。”他虽自称少爷,其实早已过不惑之年了,不过另两人似乎无心取笑他。
他正要伸手去点鬼使的死穴,忽觉一道劲风袭来,他骇然一惊,连忙往旁一闪,身边顿时沙土飞场,不远处已被一枚小小的石子击开碗口大的洞。
“何方鼠辈,敢偷袭本少爷?”青楼散客厉喝道。一个身材有些肥胖的壮年汉子已倏然来到面前,一个黑色的斗笠将他的头压得很低,加上天黑,根本看不清面容,但从他肩上满满的一担柴来看,似是一个樵夫。
那樵夫将柴担往地上下撂,便掏出一支判官笔,急如骤雨般的招招抢攻,每一次都似要啄瞎对方的双目。青楼散客已认出此人正是神差符佑,一直在暗中保护七夫人。他本待以琴声拒敌,却又怕自己分神之时的双目真被点瞎。
“看招!”青楼散客大喝一声,神差吃了一惊,正在这发愣的一瞬,青楼散客已赢得了先机,将胡琴一场,撒出一大把粉雾。神差怕雾中有毒,忙纵身避过,待烟雾散尽,那青楼散客早已遁去。
“呸!这缩头乌龟,逃跑的本事倒是一流的。”神差骂道。他也不去追敌了,见鬼使与杜韦娘尚在昏迷中,便用毛巾绞了点水,擦了擦二人的脸,二人才慢慢醒过来。
杜韦娘揉一揉额头:“嗯……我怎么会在这儿?”渐渐地才想起来,问道,“那个青楼散客呢?”
“他已经被老奴打走了。”神差对鬼使笑道,“二弟,若非我及时赶来,你今日可是在阴沟里翻了船。”若在以往,以鬼使一个人将十几、二十馀个好手撂倒都不在话下,今日却没想到栽在一个不起眼的采花贼手里。若是再迟来一步,恐怕那贼都害了二弟的性命。
鬼使苦着一张脸,没好气地说道:“你有本事就该把他抓来,怎么会让他逃掉?”
神差还待反驳,杜韦娘见这二位每次见面就没完没了,便半是威胁半是怀柔地说道:“好啦,二位都是大功臣,那贼子的胡琴确是诡异非常,以后定当加倍小心。贱妾还要赶路去安宁寨,就辛苦二位了,贱妾是不会忘记二位的忠心的。”杜韦娘深知二人的禀性素来吃软不吃硬,况且,当初二人可以为了几两银子杀掉知县,难保哪一天不对新主子翻脸,自己还是谨慎客气些为妙。
马车又辘辘地驶上车道了,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还是鬼使赶车,神差远远地暗中跟随。可是杜韦娘心中却怎么也不能平静下来。有谁知道,三年前她曾受到过怎样的侮辱!
孙结巴每日在街头卖炊饼,本来挣不了几文钱。因身形矮短,更兼生性懦弱,街头那些痞子混混才敢吃白食,故意不给钱的。孙结巴在外面吃了亏,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生怕人家把他的舌头割掉;只是回到家里,便关起让来拿杜韦娘出气。杜韦娘每日夜里受他百般蹂躏,白日里依然要浆洗衣服,所以常年累月,她的手和眼都是红肿的。村里渐渐有人谣传他家夜夜能听到鬼哭,不吉利,其实都是她的哭声。
那些男人们倒不信这些,有几个只要孙结巴一转身,便肆意调戏杜韦娘。有一个叫李二憨,竟然趁没人的时候将她扑倒在稻草垛中,她拼命地用手撕扯,用牙齿咬……幸而他老婆来了,就是那几个在河边碰到的洗衣妇中的一个。他老婆储氏是出了名的妻管严,当即狠狠搧了他两耳光,李二憨只好倒打一耙,说是杜韦娘勾引他。
储氏拧着李二憨的耳朵回家去,越想越气,索性手持菜刀冲到孙结巴家,孙结巴一看这架式,连忙将大门紧紧拴上,杜韦娘还想跟储氏论理,却被他死死拉住。那储氏见门被拴紧,不禁跳起脚来破口大骂,唾沫星子横飞:“你个不知羞的小娼妇,成天没事就抛媚眼儿,专会勾人家汉子。莫不是上辈子是妓女,嫌自家男人不够,还要在外头找个野汉子?莫不是你家祖宗八百代都是娼家出身,才生下你这等浪荡货?……”
渐渐地,乡民们集中到孙家看热闹,一片嗡嗡营营的议论声从那门缝中传进孙结巴和杜韦娘的耳里。储氏见有人看热闹,骂得更起劲:“我咒你生的娃男的成盗贼,生的女的成娼妇……你说话呀!你是没听见还是哑巴了?你再当缩头乌龟,我就拿刀来砍门了,看你们能缩到哪儿去。”
一大群乡民忙连声起哄道:“砍啊,快砍啊!看他们能缩到哪儿去!”储氏得了这鼓励,竟真的拿刀砍起了孙结巴家的门。那门板原本破败不堪,几刀下去,便砍下一小片木块来,使门豁出一个口子。
杜韦娘再也忍不住,想站身起来,一只手却被孙结巴死死攥住,她猛地向孙结巴一掌推去,将他掀翻在地,从厨房旁边拿起一把大铁锹,便往门口冲去。她将门拴地一拉,大门应声打开,她握着大铁锹使尽浑身的力气向外铲去。那储氏不料大门会打开,一个不留神,竟跌倒进屋里。也幸而这一跌,否则杜韦娘的那一锹已经剁在她身上了。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你欺人太甚,我今日跟你拼了!”杜韦娘咬着牙,举起锹就要向储氏狠狠剁去。
储氏见杜韦娘真的不要命地扑上来,顿时慌了神,连滚带爬地躲进一张破烂饭桌底下,杜韦娘围着那张饭桌跟她兜了三圈,还要再追,却被孙结巴死死搂住了腰。孙结巴冲储氏大喊道:“还不快跑出去!”储氏这才捂着脑袋逃出去了。那些乡民见没得戏看了,过了好一阵子,才意犹未尽地三三两两散去。
杜韦娘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不由戳着孙结巴的鼻子大骂道:“你这个窝囊废,真不知你娘是怎么养下你这甭种的,平日里被人骑在脖子上拉屎倒也罢了,今日要被人拆门拆房子,亏你也忍得下这口气。几时被人削去命根子,恐怕还叩三个响头喊人家爷爷呢!你索性给我一纸休书,我就算一个人过日子也比跟着你受气强。”
孙结巴也是满腹的委屈,他跳将起来,一拳打在杜韦娘的额角,把她的眉棱骨都打青了半边。孙结巴骂道:“臭婆娘,自古‘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相公了!你生是我孙家的人,死也是我孙家的鬼,就得乖乖地认命。你还有脸向我抱怨,若不是你平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招蜂引蝶,人家老婆好端端地凭什么专挑你?”又冲她恶狠狠地甩了几个耳刮子,大约太过用力,手都打得疼了,才罢休。
杜韦娘满脸青肿,心似跌到了冰窖里,整整抽泣了一宿。她恨死了李二憨、储氏、孙结巴和村里那些隔岸观火的男女。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是李二憨欺辱她,为什么所有人都指责她的不是,没有一个人为她辩解哪怕一句?次日,她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做饭,无论孙结巴怎样踢她、骂她,都充耳不闻,这样的日子还不如一死呢!
后来孙结巴打也打累了,骂也骂厌了,自知对她有些过分,发觉老是打骂她也不是个办法,才勉强向她道了个歉。此后,杜韦娘跟储氏,还有与储氏关系要好的几个村妇结下了深仇。过了两个多月,她在河边捣衣与储氏那群村妇们冲突,才遇见青楼散客与梁王的。
“哼,我要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看到底谁是娼妇。”杜韦娘的嘴角泛起一丝甜美的笑意,使她看上去更加娇艳动人,没有人想到这笑容背会潜藏着多少毒素。
如今,她已是梁王的七夫人,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连阿猫阿狗都可以沾腥的弱女子了。在梁王的羽翼之下,她有足够的资本说出这句话;梁王还教了她几套剑法,使她虽不至于成为武林高手,自保倒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她想起自己在柳浪居揪住储氏的头发,问她究竟谁是娼妇的时候,储氏那比龟孙子还要乖的神情。当然储氏也不叫储氏了,而是叫阿兰。为了多拉到一个恩客,她经常会跟当初与她关系要好的村妇们明争暗斗,甚至大打出手。
马车终于来到一座松林中,杜韦娘嘬起嘴唇,吹了两短一长三声唿哨。明亮的月光透过松针,但见一个乡下农民打扮的汉子跪倒在面前,口称:“苍水拜见七夫人。”
帘中倏地飞出一个小小的包裹,随即从华丽的帘后传来一个冷艳的声音:“这是给你下两个月的抚恤费。只要你按照我的要求管教那孩子,我还会重重有赏。”她的声音突然变得狠厉,“若有欺瞒,我保证让你全家鸡犬不留,只剩下那只虎皮鹦鹉。”
那汉子顿时冷汗涔涔,那只鹦鹉是他昨天从市场上买回来的,七夫人的消息实在灵通,想必他的一举一动都早已在她的监控之下。他忙禀道:“小的必将谨遵七夫人之命!”
七夫人似乎倦了:“若没有其他事,你可以回去了。”
“是……”那汉子口中答应着,身子却未动。
七夫人似已觉察到他的迟疑,问道:“你还有何事?”
汉子道:“那孩子似乎很喜欢念书,天天嚷着要看书。若经过私塾,听见屋中书声朗朗,便欣喜。更令人忧虑的是,他听得两三遍,便会能倒背如流。小的实在有些担心,他日后会不会……”
“他想读诗书、考状元?做梦!”七夫人的脸一沉,叱道,“一个两岁的孩子,你就拿他没办法了么?你可以给他买些奇巧玩具,经常带他出入于两个销金窟——赌场和青楼,令他目迷五色,至于银子的事,就不用你多操心了。”
汉子心领神会:“小的明白。”
七夫人又淡淡地说道:“你应该知道,只要你把他养到二十岁,你就能得到这辈子都吃穿不尽的银子。看看你们的左邻右舍,一年上头累死累活,连五两银子都赚不到,而你却能乐享天年。你是个聪明人,想必会算这笔账的。”
汉子心悦诚服地叩首道:“多谢七夫人的抬举!七夫人但凡有所差遣,小的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小的告退。”那汉子言罢,几个起落便到了松林之外,看那身手倒不似一个普通的农民。
良久,帘中人才轻轻地冷哼一声,也不知她心中究竟藏着多少怨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