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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王孙归 ...

  •   秦桑并非出生在中原,却也有一手出众的“七汤点茶”技艺,茶筅绕盏转动击打,腕力和频度都需要恰到好处。在第六汤和第七汤的间隙,她捻出一点白陶碟中的棕色粉末,顺着热汤的倾倒洒入茶盏。茶烟一下子盘旋而上,将轻点胭脂,笑容薄艳的女郎缭绕半掩其中。

      旁边站着个梳双丫髻的小侍女,每点一次,就念出两句四言,声音清脆伶俐。

      起初是什么“惟兹初成,沫沈华浮”、“焕如积雪,晔若春敷”、“疏星皎月,灿然而生”,都是时人常用的品评点茶技艺的形容。而第七汤点成之后,从小巧的红唇脱口而出的,竟是一联七言:

      “紫荈碾合沉水末,秋波低脉但闻香。”

      ——是以紫笋茶清苦甘冽的回香作为基调,薄膜成凝时加入一点以沉水香碎为主,混合了数种干花花粉秘制调和的配料,在中原的品茶习惯中并不多见。

      坐在观众首席的是个中年人,穿着玄青锦衣,身形高大俊挺,肤色稍微有些黝黑,面部线条却很硬朗,只是习惯性挑着眼角看人,神色带着不加掩饰的暧昧之感。

      他撑着下巴靠在屏扆上:“这还是本王第一次见识调和出的茶,秦姑娘,可有命名?”

      “它的名字叫春日愿。”女郎放下茶勺和竹筅,先起身敛衽行礼后,再缓缓回答,“日子过得闲散了,人也会不自觉生出许多杂念,让贵人见笑了。”

      “哈哈哈,”魏王朗声道:“秦姑娘有什么愿望?本王替你实现不就可以了。”

      秦桑款款理了理衣袍,掂起黑釉茶盏递到发问的中年人面前——汤花细密合匀,浅棕色的水液像打磨得很光滑的青铜古镜,水纹几抹断续的线条,隐隐勾画出脖颈修长的女子侧形,与镜外花颜两相生辉。

      好一个“秋波低脉但闻香”,引得魏王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先欣赏镜中人,还是该注视境外现世的景致。

      女郎声调带笑,刻意压得柔情又袅娜:

      “流水卷画屏,春宴赠相催。妾情如碧草,王孙归不归?”

      语罢,深深地注视着面前的王侯。

      总之,思恭坊的歌姬秦桑,以独步洛阳的试茶技艺,在关山月的品茗宴上与时下人人追捧的权贵魏王定情一事,就这么在坊间流传开了。风流成性的富贵王侯,从此夜夜栖宿承露楼,恐怕早就把上元灯夜的异族美人忘到了脑后。

      谢承音的危机暂时解除,萧朗却第一次尝到了叫做“失意”的酸涩滋味,连坐在弘文馆校理典籍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对此娄思夜倒看得很开,劝解时表情冷淡平静地像在说别人的事:“我会尽量让父亲,或请凉州周边的折冲都尉帮忙打听她哥哥的下落。各有所求,各取所需,本来就是公平的交易。”

      这话恰好被走进来的谢承音听到,板起脸来纠正:“不能这么说!让秦姑娘为了替我解围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我和母亲都不知道应当如何答谢才好”。

      换成其他人,娄小公子早就拔刀跳脚或反唇相讥了,可闻言他嘴角竟然弯出了笑意的弧度,眯着眼睛好脾气地点头称是。

      不过还有一件事,云韶不提,百里清言装傻,他也就乐得缄默。

      他并不打算如实告诉谢承音,自己压根未对秦桑想出来的法子抱太大希望。飞骑营搜集的证据记了满满两卷轴,锁在书房的柜子里,也通过百里清言打点好了皇甫文备的关系。乔家双亲因独子惨死狱中,对魏王深恨,一口应承下来上投申冤匦以陈屈抑。还有左肃政台,格辅元想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中秋夜的止雨仪式上,云韶和谢承音好歹对格家的孙小姐有救命之恩。

      萧朗不赞成用这些酷吏罗织的手段,以为终不得正,娄思夜倒觉得这恰好应和了那句古话,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却没想到这么轻易就将事态平息了下去。

      谢承音今天难得穿了身紫罗衫,发髻插上一只木制的红玛瑙簪,露出圆润小巧的耳垂,缀着雕成芙蓉花形的成套耳钉。

      玛瑙映得她瞳孔深处的流光温润,笑吟吟的样子,发怒的样子,含愁的样子,还有此刻一本正经的样子,看在少年武将眼中,都是豆蔻韶华最鲜艳明丽的景致。

      萧朗迟疑了大半日,还是捏着娄思夜扔给他的丰州来信推开绿绮阁的侧门。本想去找云韶拿个主意,或干脆将信托付于他,谁知后院中已满坐熟客。

      娄思夜正在用小刀给众人切分鹅肉和胡饼。还是那颗院落里标志性的梨树,绿树浓荫间隙的晴空,被明晃晃的太阳映衬得好似质地澄脆的玉石,也照得少年肤色白皙,眉目利落干净。

      他不动声色地将胡椒碾成的粉末蘸料碟往谢承音面前推了推:“上次吃的浑羊饭,看你……们都很喜欢。同僚中有与太官署丞交好者,我就请他帮忙用宫中正宗的配方做了一份……你怎么来了?不应该在秦桑姑娘那里吗?”末尾的问句是回头对着萧朗说的。

      萧朗随意寻了个借口敷衍过去,问众人为何聚集于此。

      “阿音的母亲想赠一些礼物给秦桑姑娘,她来找我们商量。”答话的少女相貌英气,自称叫顾烟罗,与谢承音等人认识不久,父亲经营花木生意,云韶便请她帮忙送一些符合时令的花木来装点园林。

      她侧身指着摊放在毡毯上的包裹,鬓发间珐琅镶嵌的银梳一闪:“波斯锦、新罗绸,水精珠、光玉髓、孔雀石,竟然还有一条用天青石珠装饰的衣带!就这样还嫌不够呐,谢家夫人好大的手笔。”

      谢承音有些羞赧,财帛首饰都是身外物,秦桑姑娘在关山月见过的想必也不少。她还是想送一些真正合其心意的,所以来向云韶求助。不知道……她究竟喜欢什么,或者是除了打听哥哥的消息之外,还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几句曾经月下添香的私语在萧朗脑海中忆起,交错出乍现的灵光:“她告诉我养母因为担心离家失踪的哥哥而以泪洗面,哭瞎了眼睛。她一直对此心怀遗憾,山河千里、城阙九重,洛阳四季风光流转,养母都无缘得见。”

      “你该不会是想延请名医,替秦姑娘母亲治疗眼疾吧?”娄思夜不客气地打断,又认真思考起这个提议,“倒不是不可行,只是有名气的都年事较高,不便舟车劳顿。年轻一些……太医署的令、丞、医师、针师,我值防时可以去打听有哪些擅长治疗眼疾。或者干脆遣人把她养母接到洛阳来不是更好?”

      “明明是阿音想要感谢秦姑娘,娄公子怎么自觉地把任务揽上了身?” 顾烟罗举着袖子掩口,和百里清言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轻声调笑。

      “我和秦姑娘在天津桥边初见时,她也问过我要如何在干燥少水的气候下种植洛阳名花,娇贵的花大都在沙漠气候下难以生存。现在想来,是为讨母亲欢心才问的吧?”

      “没有性喜干旱的花朵吗?”

      百里清言本来远远地靠着凭几插不上话,这会儿突然来了精神,把头凑过来:“就算有耐旱的花朵,品种也应当是从大漠引来的,再种回去有什么意义呐?娄小公子真是傻——得可爱!”

      啊?!

      “啊……”娄思夜有种深深的无力反驳之感,只能在心中恨恨冷哼,抓着小刀使劲往鹅肉上切,想象盘上摆的是秘阁郎中那张可恶的脸。

      顾烟罗却“刷”地起身,往停放在侧门的木车上跑去。她在车板上堆放的花盆中扒了扒,拿出一个黑漆小长盒放到众人面前,半臂长度,金银平脱的连绵石榴纹样,漆面擦拭得光亮如新:“这截焦骨牡丹,百里大人还记得吗?”

      看到百里点头肯定的动作,顾烟罗很有点自得。

      她从凝碧池畔偷偷把枯枝带回来,埋入土里,每天记录浇灌的频率和水量。山泉、河水、从寺庙里打来的净水,甚至央着百里清言灌了点灵力进去,却都不见起色。白马寺主殿扫洒的僧人跟她每日唠嗑,现下连最小的那个僧人是大户人家家主与某个歌妓的私生子这种隐秘的事情都知道了,夫人善妒,故而生下来只敢养在外面,歌妓得病而死,小孩也就成了弃婴。

      她最后实在无法,干脆想了个以毒攻毒的法子,也不要什么土壤了,直接燃火来烧。

      “你们看,”她揭开盒盖,露出绒布上那一截看不出原样的花枝。午后的光线几重折射而下,众人眼前似乎溯游过一片粼粼的火光,虽然枯木上依然布满烧灼裂痕,可随着顾烟罗的手指示意,纹路的细微之处分明隐藏着丝丝缕缕萌动的深翠绿意。

      “‘火焰牡丹’——浴火而重生的美丽花朵,绽放时一定别有一番风采,怎么样,很贴合的名字吧?可以把这个送给秦姑娘。”

      牡丹和秘阁郎中的组合忽然让云韶心里一动,他接过方盒,并没有放在谢承音带来的锦袱里,而是沉吟着念起诗来:

      “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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