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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贴花钿 ...

  •   并没有听到咒语念诵声,也没有什么幅度明显的动作,火焰却暴涨开来。树皮和树干制作的火把突然从中间断裂为二,现出一道锐利的寒光,持着火把的左手手腕倒转,霜色的青铜匕首带着不可中断的杀意向巫师胸口狠狠刺去。

      就在此际,一道绯色的影子从高台下掠起,横拦在红衣男子身前。

      百里清言手中的长剑与匕首碰撞,发出金玉相振的刺耳声音,却还是晚来一步——

      火焰边缘与湿气交错出蒸腾的冷烟,白雾中显现出刺目的红,鲜红的血液顺着刀刃一点一点滴落在地上。

      那交错着火焰与灵气的锋利匕首,最终还是深深地没入了巫师的胸膛。

      红衣男子松开手,踉跄着倒退了两步,任由匕首刃尖几乎悉数贯入,女子失去活力的身体带着罗衣被鲜血尽染的惨烈,颓然倒下。

      “你、你在做什么?”人群终于从惊骇中回过神来,或大声质问、尖叫或吓得连连退后,互相推搡着试图跑出凉棚,一时间尖叫声、风雨声、脚步声乱做一团。

      在这混乱的情形当下,娄思夜立刻显露出与他家世和官职相匹配的镇定风姿,他迅速向周围执戟的金吾卫士亮出龟符,跃上高台后一边指挥士兵维持秩序,一边将命案的现场牢牢围住。

      杂沓的人影渐渐在滂沱雨帘中远去,娄思夜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才得空把目光转向高台上对峙的两人。

      百里清言手上依然握着那把长剑,利刃的锋尖和吞口上金丝穗络的装饰斜斜垂向地面。

      他侧头向羽林卫的少年武将笑着瞟去,上挑的眼角带着华丽的清光,仔细看来,这个浮夸的家伙竟然在眼下贴了一颗小小的牡丹形花钿:“没想到我还是来晚一步啊,中郎将大人。”

      娄思夜脸上出现一点微妙的扭曲,似乎很是头痛:“看到你就知道没什么好事,这可是秘阁局承担的仪式诶,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你要怎么向女皇解释?”

      与地面上还未消失的图腾纹样纵横相交地流淌,长长的血迹尽头,女子的躯体像枯萎的花枝一样仰着。

      分明还是片刻之前的火之仪式上,这强大的巫师还不曾天人两隔,而凶手——红衣男子正抱着头跪倒在地,双肩剧烈抖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带着悲痛莫名的情绪哽咽出声:“不这么做就不行啊,百里大人——“女丑之尸,生而十日炙杀之”,如果不这么做,这场雨永远不会停止!”

      男子抬起头来,细长的眼眸中正不断涌出泪水,朱漆被冲刷得淡了,露出其后熟悉的真实容颜。

      “麻烦用外行人听得懂的语言解释一下好吗,薛灵台?”娄思夜似乎并不惊讶,反而语调冷淡地催促。

      “我所擅长的交感巫术,是以阴阳五行的正常流转为基石而诞生的。大旱祭而请雨,大水鸣鼓而攻社。大水者,阴灭阳也,逆节也,”薛行道机械地复述着古书里语焉不详的文辞,半干的泪痕和油漆糊了满脸,“根据《神农求雨书》里的记载,我做了很多尝试。将带有愿力的红绳缠绕在土地神像上,羯鼓敲击十日不断,敬献肥牲以祭社灵,雨势根本没有得到缓解。”

      “女皇陛下勒令在七日之内止雨,朝堂上每一双眼睛都盯着秘阁局,我也是没有办法了……除了炙杀主持祭祀的女巫,我想不出任何办法可以平息金乌的怒火,祈其再临天地!”

      谢承音迅速从记忆中找到了线索。

      “女丑之尸,生而十日炙杀之,是《山海经》里的记载。”她向一头雾水的娄思夜解释,还有随之演变而来的人祭,即使至今已被废除,依然泛着狰狞残酷的冷光。

      然而从西汉流传至今的阴阳方术之学却别有一番玄虚的解释:雨初降,曝晒以祈止;雨浩洋其后而不息,盖十日怒而匿迹,唯炙杀以祈止。

      薛行道将这话解释得一字一顿,沉缓有力。

      那才是长久以来秘而不宣,甚至故意让世人所误解的真相,燎祭以祈降,炙杀方能祈止。十日因获罪而产生的愤怒,使人间沉沦在永不停歇的洪水和阴霾中,唯有以主持巫师的生命为献祭才能消解。

      “那……那你怎么不去找两千多年前那个女丑,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更好?”谢承音小声地反驳。

      薛行道看了看地上的巫师,再望望对面神情暧昧的百里清言,忽然无所谓地撇了下嘴角:“小姑娘,你也看见了吧。我并不是一开始就直接打算牺牲掉她的。用召火之咒制造炙杀的假象,能让淫雨短暂停歇——这一点,你们不是都看见了吗?”

      谢承音想爬上去离现场更近一些,可只是圆形祭台的背面有一道梯子,距离有点远。祭台就比她矮小半个头,她见方才娄思夜跳得容易,也就试探着把手按在台子上,双腿一蹬。

      然后在娄思夜和百里清言似笑非笑的眼神中,腿晃了晃,又落在了地上。

      气氛有瞬间的安静,就在她红着脸快要哭出来,扭头往台阶方向跑的时候,娄思夜蹲下来,向她伸出胳膊。

      他似乎很乐意看到少女这样偶尔流露的活泼与窘迫,嘴角噙着笑意。

      谢承音脸更红了,犹豫半天。娄思夜没有催促,只是维持着伸出胳膊的动作,静静地等待。

      要慢,要有耐心,要等她自己主动走过来,就像引诱小鸟吃食一样,他想。

      谢承音最终乖乖接受少年的帮助,爬上了高台,然后又扯着他的袖子小声求助:“我、我说不过他,娄小公子你去说。”

      娄思夜没有说话,而是扭头向百里清言扬了扬下巴,明确传递着“秘阁局的烂摊子,你来处理”的讯息。

      百里清言收起剑,踱到薛行道面前与他对视,就算现场血污狼藉,可仔细看来他的神情中依然带着一丝轻柔的怜悯:“如果你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这样最坏的打算,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想一个人替秘阁局背负杀人的罪孽吗,行道。”

      有点讶异于上司不合时宜的温柔,薛行道惊愕地睁大眼睛,想了想才承认:“百里大人在说什么?这场灾难,本来就是因为最初的祈雨之仪而引发。如果不是我的学艺不精和鲁莽,就不会……为了阻止更大的灾难和更多的牺牲,为了挽回秘阁局的颜面,总要付出些代价,我愿意承担这样的后果。”

      谢承音觉得自己根本不想理解他说的话,方才那阵害羞的红晕褪去,取而代之的讥诮神色,几乎要冲破她一贯沉默而懦弱的胸臆——这样关于代价的言论,在她十五岁的年华里已经听过无数次了。

      那颓废跪倒在地上的红衣术师渐渐和另外一些身影重合。

      十八岁的谢家长女,比自己高了小半个头,手中捏着一缕银色头发,上面斑斑点点都是墨汁痕迹,扔在炭盆里烧了,然后一脸冷漠地笑:“阿音,你知道的,光耀谢家是父亲毕生的理想和努力。他得到了什么,相对应也要舍弃一些什么——作为功成名就的代价。爱情拯救不了他的野心,但我的娘亲可以。”

      可是什么叫做总要付出代价?她是自愿的吗,自愿献祭而亡的吗?扣上大义凛然的幌子,难道就可以罔顾人命?他们一贯都是这样冷漠又残忍,自说自话地决定他人的生死吗,就像此刻薛行道居然表情平静,向下看着死去的巫师,视线带着居高临下的俯视感。

      可谢承音最终闭上眼睛,将情绪的翻涌压了回去,只留一线悄然而又失望的质问:“郎中大人是在同情杀人凶手啊,原来娄小公子的朋友,也不都和他一样善恶分明的。”

      不知怎么的,“善恶分明”的娄思夜突然觉得脸上冒热气,想起自己曾经发出的关于“谎言和代价”、“烂好人”之类的宣言,他红着脸望天含混不清地点头附议。

      少女的叹息十分轻柔,打在薛行道身上根本动摇不了他分毫。

      他只是紧张地关注着百里清言,揣摩郎中脸上的神色:“你有你的判断标准,我也有我的。外行人对于正义之道的理解,真是浅薄得可笑。”

      “更可笑的不应该是——‘降雨并没有停止’这件事情吗?”百里清言抬起头,望向夜色掩映的虚空,忽然遮着嘴唇做作地惊呼:“炙杀女丑的仪式并没有生效啊,难道你们都没发现?”

      薛行道的脸色终于变了,把惊疑不定的目光向外投去。

      浓暗的雨云之后隐隐露出银色的电光,在他脸上投下清晰的光影,一半是错愕,而另一半、隐没在容颜阴影中的另一半却带着无法解读的焦躁。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他瘫倒在地。

      “是啊,怎么会这样呢?薛灵台。”

      一个本不应该出现在这样场合的声音响起。

      所有人都被这突兀出现的声音吓住了,看着从血泊中支起身子,甚至仪态优雅地理了理青丝的人,不知道作何反应才好——是片刻前分明已经死去的女郎,而那本该深深没入胸膛的匕首,带着被什么坚硬物体断为两半的裂痕,掉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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