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三足鸟 ...

  •   并没有雷电狰狞的呼啸,也没有倒卷水帘倾盆如注的气势,雨点依旧保持着连月以来不紧不慢的节奏,在潮湿到已经苔藓遍布的砖地上敲打出意味深长的乐符。

      而黑夜降临的端门,却并没有因此失去色彩——刚入亥时,十里长衢的巷口便挑起一盏又一盏灯笼,汇聚成幽深夜河上流光溢彩的丹青长卷。

      灯色温柔,沐浴在细雨之中更显旖旎。纷纷从各自的渠道得知今夜“秘密”仪式的淑女小姐就在闪烁的光线下眼波流转,眉目倩兮,看得巡街的金吾卫士都不忍呵斥,挠挠头一脸憨直地让道,还不时弯下腰悄悄指点迷路的小童:“往这边,顺着人流走就能到了。”

      凉棚搭开一片宽阔的空地,将水汽阻挡在头顶。棚布本来只备了丈余长度,谁想到人群接连而至,都是通身锦罗,娇滴滴的官家小姐,瞪不得训不得,稍有不如意就柳眉倒竖,把布置祭台的天文观生唬得一愣一愣,无奈下只能朝四周守卫的士兵求助,拖来好几卷拼在一起。

      那凶悍的小姐正要继续发怒,留意向一旁瞟了瞟,立刻眉开眼笑——久未露面的秘阁郎中倚着高台,懒洋洋地站着,绯色的小团花绫朝服难得穿得很板正,也衬托得他相貌更加出众。

      百里清言就连把玩金带銙上的麒麟坠饰,都还不忘抬起头朝着窃窃私语的淑女们飞去一个轻佻的微笑,而藏在阴影中的眼神却异常深黯。

      “什么嘛——看来今天的主祭司也不是由百里大人担任呐,不然早就该带上面具,穿好巫衣了”。

      女孩子们克制又絮叨的埋怨很快由远及近地响起,天文观生们从帘布和桌案背后探出脑袋,充满羡慕地对视了一眼:长得好看的人就是有优势!

      台阶后闪过一抹纤长的倩影,捧着双翼造型琉璃盏的巫师从隐身的纱幔后转出。长发用碧玉簪松松地挽着,他穿着石青色的宽袍,白漆面具勾勒出秀气的面部轮廓,在风雨和人群的嘈杂中拾阶而上,发出被切割得暧昧不明的低语:

      “阴雨太久,恐伤五谷,趣止雨。止雨之礼,废阴起阳。”

      是带着一丝软糯的尾调,却又雌雄难辨的嗓音,在这如同祝祷的开场白中,他高高举起手中的琉璃盏,让台下的人群看了个分明。

      说是双翼造型的琉璃盏,不过是最初的错觉罢了,那泛着薄薄银彩形成托举姿态的,是灵力幻化而成的飞翼,正从边缘一点一点向外扩散开光晕,熟悉的蜷龙状古玉停留在双翼中心。

      巫师又掏出盛满红色液体的陶碗,倾倒在高台上。

      说来奇怪,台面没有事先凿出凹槽,浓郁的猩红色泽却缓缓动了起来,在地面上四处游走直至首尾相接。阴影里出现一丛跳动的光焰,火星从杉树皮火把的尖端滴落,沿着花纹蜿蜒的方向迅速燃烧,火焰屏障撕裂周围幽暗的夜色,也照出拿着火把人影的轮廓——
      朱漆覆面的红衣男子,衣袍下摆金线刺绣的纹路一动,细密地攀升到腰线、广袖、对襟的图案,是似乎和地面上纹样相同的三足神鸟,在古老咒文的念诵中猛地张开双翼:

      “金乌灵光,神威内张。欻火之精,吾召汝名!”

      庭烛与雾色交杂的宫阙深处,沿着白玉甬道吹拂而来的风,就算高台上星火四溅,依然冷得让谢承音打了个颤。

      她微不可见地朝娄思夜的方向挪了一步,似乎想借着少年挺括的身形来遮蔽这阵寒意,以及随着寒意而来的那股也曾在祈雨之夜里感到的悲伤,浓得几乎要凝结成块,在祭台上空四处冲撞,回荡出一重重悠远的哀音。

      谢承音犹豫了一下,还是仰头问:“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从风来的方向,像是在倾诉什么,让人好难过。还有一种很熟悉的灵气,和云哥哥身上的气息很像。”

      声音很快被火把噼啪声遮盖下去,娄思夜并未注意少女的小动作,皱着眉头沉浸在懊恼中:“啊啊啊,这帮官家小姐,到底哪里得来的灵通消息?害得通行令牌也派不上用场,亏我还特意去女皇陛下面前求了恩准呐……”

      谢承音失望地把目光重新投向高台:“要是云哥哥在就好了,说不定能看出点什么来。”

      “你说什么?云韶?对了,云韶那小子居然失约,也太没礼貌了吧。”娄思夜转头看了看少女带着遥远又神秘的国度娇柔的美貌,鬼使神差地咽下了后半句不客气的评价:“重、重色轻友!”

      “我到绿绮阁的时候云哥哥就已经不在了。不过昨日跟他提起这桩事,他也没有表态,只是一个劲地催我离开,所以也就算不得失约啦。”

      娄思夜才不愿意接受这样敷衍的解释呢!

      他自顾自地生闷气,却听到少女倒抽了一口冷气,旋即被人群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淹没。

      调转目光循着声线望去,年轻的少年武将不禁有一瞬间的失神——原来那振翅欲飞的,不只是舞者衣袍上巧夺天工的绣技,而已经实态化为翅尖裹挟着流焰的神鸟,在人群上空盘旋。黑曜石般晶莹的双瞳投下冰冷的注视,喉间仿佛也吞吐着厉火,发出尖锐而肃杀的鸣叫。

      不同于金铁交击、兵刃相搏或者扎实而稳健的拳脚功夫,无法靠语言和常识来解读的神秘咒术,深邃绚烂如同梦境的华光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绽放,向娄思夜展示了那危险却又令人迷醉的另一个世界的光景。

      红衣人伸手在半空中打了个响指,金乌的双翅蓦然合拢,顺着手指的牵引化为一痕金红的闪光,呼啸着飞向高台中央。不消片刻便以逆流的龙卷之态将巫师水青色的身影裹挟其中。

      “应吾召唤,驱驰从咒。奉吾驱使,献灵以祀!”

      念诵并没有停止,反而更加急切,一遍又一遍重复这两句话。在咒语的加持下,火焰漩涡开始了剧烈的颤抖与弯曲,高速旋转着从边缘开始膨胀,显现出令人胆寒的形态——是将形体寄寓其中的远古神鸟,张开双颌猛地擒咬住巫师的脖颈,生着三趾的利爪像刀锋一样刺破衣袍。

      连卷的火焰是来自深渊的风暴,漩涡中心传来巨兽可怖的嘶吼,飞卷的砂石、碎裂的木片甚至打在了前排观众的脸上、身上。

      然后便是巫师筋疲力尽,痛苦号叫着扑倒在地上的结局,金乌的形体崩裂为四散的星光消散在头顶。惊异难定的神色渐渐弥漫开来,甚至有胆小的女孩子紧紧捂住嘴,面容失了血色一样苍白。

      细小的慌乱席卷了人群,谢承音和娄思夜面面相觑,互看了半晌,还是一个陌生又含着哽咽的女声最先越众而出:

      “雨……雨好像要停了!”

      雨好像要停了,虽然月亮依旧被闭锁在暗云之后,但那妖异的水响确实在逐渐变轻,长夏门大道两侧草木葱茏的间隙中,雨滴已经零星得几乎看不见轨迹。

      性急的小郎君丢下雨具跑出凉棚,从积水浅浅的倒影上踩踏而过,发出元气充沛的欢呼声,而更多的人则带着后知后觉的恍然,惊喜交加地讨论着这场壮阔的仪式。

      “你看——巫师大人活过来了。”

      青色身影忽然动了动,卧倒的巫师缓缓坐起,纱衣下摆被烈火焚烧成条条缕缕的碎屑,干脆就脱下来揉成一团随手扔掉。脸上的面具也在火舌中碎成两半,随着碎片掉落,露出顾盼光辉的杏眼,白皙的肌肤与飞鸟状的鹅黄花钿勾勒出弱不胜衣的韶华。

      欲再往下,鼻梁上却垂落一重黑色的轻纱,隔绝了好奇的窥视,也让女子的容颜仿佛忽离忽合的神光,只从娟秀的面部轮廓中泄出一点点绝世的风姿。

      “怎、怎么是个女子?女子也可以主持祭祀吗?”有人不解地发问,也有人大声地回答,毫无疑问收获了周围无数赞赏的目光:“有什么不可以?女皇陛下钟爱的女儿,太平公主不也曾经担任皇宫祈福之仪的女道吗,让具有通灵之力的女子来主持今夜的仪式也不稀奇嘛!”

      娄思夜正随人群放松地交谈,却突然觉得袖口一沉。

      他奇怪地看着攥住自己袖子的谢承音。她仰着头出神,眯起的杏眼说不清是盯着高台上的人影,还是仅仅在注视夜风掠过的虚空,秀弱的眉峰蹙得很紧。

      究竟是谁呢?纱幕掩映下流转的目光,被深衣勾勒出的纤峭身姿,为什么会有一种无法忽视的熟稔之感?还有那随着雨水降临的悲伤,为什么没能随着雨停消散,依旧在高空绕旋,发出潮水拍岸似的倾诉?

      娄思夜的声音断断续续钻入耳朵,她打起精神分辨,依稀听到“云韶、可惜了、眼福”之类的词汇。

      “对啊……”谢承音的睫毛闪了闪,游离的神思突然被一声惊叫唤回,她蓦然扭头——就在这一瞬间,仿佛回应着她的不安,真的有不祥的变故发生了。

      密集的雨声又再度降临,毫不留情地奏响在白绫棚顶上,甚至越下越大,隐隐有种狂乱的意味。棚外的夜色很快回复到最开头的深黯,片刻前才明朗起来的楼阁与草木已经看不清身形,窸窣的声音压得人群喘不过气,被掐住喉咙一般死死地望向高台出不了声。

      这样的寂静中,红衣的身影动了,他的表情在铺满的油彩纹饰下看不清楚,缓慢迈动的步伐却带着某种艰难的决心。

      他来到青衣巫师面前,伸出了没有举着火把空闲的右手,做出似乎是邀请或搀扶的示意。

      下一个瞬间发生的事情,在围观众人看来,就好像被一帧一帧放得极慢的画面。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