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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春莺啼 ...

  •   “这个嘛……”女郎摸着耳垂上凤尾状的金环,歪着头的样子显得格外俏皮。

      “人类总会对生离死别的爱情故事施以最大限度的同情,不是吗?请原谅我们给大家带来的麻烦”。

      “不麻烦,骗得好骗得好......”

      挤在仓库中的男女老少乱哄哄地交谈,气氛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在众人乱七八糟、争先恐后的道谢和附和声中,谢承音拍了拍娄思夜,却并没有说话,只是冲着他眨了眨眼睛,神色中分明传递着“你看,当好人的结局也不坏呀”之类的意思。

      惹得少年也微微笑了起来。

      “我们该走了”,司凰挽起黄衫女孩子的手,侧过身来点首为礼,“最后有个小小的礼物要送给各位。有一句话我并没有撒谎,小莺她,确实有着世上最翩跹的舞姿与声喉……”

      “不过还要劳烦公子用这把五弦琵琶为她伴奏。我想您一定知道的,毕竟我和她,虽各异其源,却都是为了某种愿望而诞生的——乐之精灵。”

      随着琴弦上跳跃而出的第一个音符,绿意泅染的长卷在众人眼前徐徐展开。

      起初是疏朗而顿挫的音律,有些横冲直撞,伴随胡人舞者沉郁的脚法,描摹出寒风入庭的雪色与日光。跟着音韵渐进,有了和风,有了生机,远山泛出翠色,鸿雁传来离人的音讯,振翅没入柳絮漫天的碧空中。

      然后夜色降临,铮琮的音符依然不停歇,沿着丹凤门大街长明不熄的灯火描摹出她和她身后大明宫的轮廓。楼台深锁,飞廊连阁,据龙首之东,高平地四十余尺,是何等高贵威严的天家气势!

      “这位大人,请问这支曲子有什么来历,又何以为名?”绿袍的协律郎情不自禁问到。

      大概也是在如今日一样的春晨吧,为百鸟迎春的啼鸣所感,来自龟兹的乐师在唐高宗的授意下创造出这首曲子,来咏叹美好而流逝不再得的时光。乐师将它命名为《春莺啭》,和太宗年间的大曲《火凤》一道,因为将西域与中土音乐巧妙融合的制曲技艺而并称为‘二绝’。

      只是……

      ——只是被执刀的金吾士兵拱卫得密不透风的空地中央,究竟是哪家的小姐,才够资格在大明宫前搭台*独舞呢?

      旋律从明义坊飘摇远去,没入画栋雕梁,琉璃覆脊的迎仙殿,在长纱垂掩的寝宫深处,卧榻上一双锐利的眼眸蓦然睁开。她侧耳仔细地辨认着音律,明黄的纹章常服飘垂而下,脸庞上闪过回忆之色。

      是年轻而隽秀君主,像献宝一样将记载着乐谱的绢帛捧到自己面前,声音中涌动着难以忽视的深情:

      “这是朕送给你的曲子,虽然春莺的鸣叫远不及你的声音动人,你拂柳穿行的身姿亦能让百花失色,但我依旧想把这首迎春曲送给你。在我心目中,无论过了多久,你的容颜都会同这定格的春光一样娇美,永不褪色。”

      “真想看看呐,你为朕跳起这支舞曲的样子……”

      女皇并没有回忆很久,就带着抵挡不住的困倦意味再次沉沉睡去。

      像时光迅侵蚀和风化的场景被倒退回放,然后一点一点泄露出岁月流逝之前真实的容颜。她那芳岁不再的容貌突然起了不可思议的变化,皮肤丰盈起来,嘴唇也变得红润,姿容浓艳一如盛放中的牡丹,俨然回到了三十多岁少妇的样子。

      她面上突然带了些许激烈挣扎的痛苦神色,像有只看不见的画笔,在光洁的眉目间细细描画,绘出淡淡的猩红花纹,从脸颊漫过眼角,漫上额头……

      再度睁开眼睛时,她的神情有点茫然,笑容也颇有些神秘的意味。

      她跳下休憩的卧榻,在迎仙殿走了两圈,然后伸手唤来一只霜雕。

      如果崔仲卿或是云韶三人在此,一定会大惊失色,因为那只通身雪白的霜雕——就是它深夜袭击而来,娄思夜不敢擅作主张,拎着扔回了闲厩坊——此刻温驯地蹲在女皇的手臂上,正在接受主人的训话:

      “不是让你去找些深林的花草精魅来吗,他们的灵气才具有滋养之力,怎么跑去市坊里了!”

      霜雕抖了抖翅膀,从喙间扔下一物,泛着淡淡的光芒,滚落在地上。

      女皇将那一团东西捡起来,握在指间,口中念念有词。

      光芒就渐渐变淡,直到熄灭。

      韦守忠打了个哈欠,勉强支在手上的脑袋猛地落下去,险些磕在倒置长案边的佩刀上。

      他看了一眼刻漏,发现还没到去玄武门换防的时候。于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拨了拨白瓷烛台上快要熄灭的灯芯,又坐回藤椅上开始发呆。

      他觉得这两天吧,不是自己撞邪了,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撞邪了。

      昨天下午,陈西山不知道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当众和李三叫起板来。两人刚摩拳擦掌准备打个值防前的热身架,就看到娄思夜风风火火地冲进偏殿。

      不到一息,又风风火火地冲出来,抓住韦守忠问:“参军平日里整理文书,是在哪个房间?”

      他指了路,目送娄思夜再次往里跑,觉得自己似乎敏锐地,嗅到了那么一点八卦的气息。

      那可是自从建好后,娄思夜就从来不问津的书房禁地。

      全洛阳城的小姐都知道,久负盛名的羽林之刀,因为幼时被父亲押着一边勤学苦读,一边练剑习武,不胜其苦,生出了逆反心理,决定闭着眼睛在两者中择其一而重。

      经过计算缜密、过程公正的……一番抓阄后,练剑习武不幸中选,于是娄思夜也就在“生平不读一字书”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为了让头儿充分体会到自己的善解人意和妥帖,韦守忠特地默数了二十个数,才推门而入。然后就看见他家小将军,难得地握了只笔,面前摊着一叠纸,还是上好的衍波笺,正在咬着笔杆沉思。

      颇有点翰林院那些小文青思考人生的味道。

      娄思夜扭头看见他来了,勾了勾手,黑眼睛迸发出十分热切的光芒。韦守忠沐浴在这种光芒中,一步一顿地蹭过去,总觉得自己像一头即将任人宰割的肥羊,弱小,可怜,又无助。

      少年清了清嗓子,颇有点不好意思地问:“你有没有见过那种猫,通身雪白,毛像是会发光。”

      韦守忠长松一口气:“有啊,前天我才从外面捉了只野猫回来,白着呢,李三当宝贝一样。”

      为什么头儿好像有点生气的样子?

      娄思夜确实有点生气,怎么能跟一只野猫相比呢,还养在李三那儿。他想了想,可能是自己描述得不太精确,于是比划了一下:“眼睛是蓝色的”。

      韦守忠笑了:“蓝眼睛的猫没见过,蓝眼睛的人倒是一捉一大把,胡人商馆里那些萨珊人,不都是这样的吗?小将军一看就是缺乏生活常识,猫眼睛都是幽绿幽绿的,夜里瞧着还挺瘆人,要不我去李三那儿……”

      娄思夜的眼睛亮了,扑回案前,端端正正写下一行字。

      韦守忠唠唠叨叨半天,才发现一腔殷勤付诸流水,抽抽搭搭地凑过去看热闹。

      “波斯猫驯养记?”他犹疑地念着。想多问两句,又被娄思夜不耐烦地往外轰,轰到一半似乎想起了什么,义正辞严地教训:“我听李三说了,说你污蔑他纵猫行凶,以后不许——”

      韦守忠抢答:“以后不欺负他。”

      “什么啊,”娄思夜翻了个白眼,“以后不许找茬去谢家三小姐面前晃,她胆子有点小,别吓着她”。

      李三向后侧方一个旋身,谁知陈西山出掌的时候脚一滑,掌风就堪堪拐了个弯,正打在胸口。他捂着胸,喘了两口气,觉得自己心好痛。

      韦守忠被推着走出门,迈了两步才反应过来,他不过是想力所能及地照看一下小姑娘,怎么就不怀好意了,转身想解释,然后就撞在了娄思夜残酷无情甩过来的门板上。

      嗯,谢三小姐,好像是混血儿来着?

      他揉着撞红的鼻头,觉得自己好像悟了。

      悟了,大概也就离被头儿灭口不远了。

      娄思夜拈着笔,尖毫于石砚中饱蘸墨色,在纸笺写下一行行字迹:

      释名第一 波斯猫之名,概因毛、瞳、形而志之。其毛质地松软,色若羊脂,夜望之如月,又似悬珠。圆睛立瞳,旦暮圆,及午,竖敛一线。睛乃靛青之色,凡近心者深,至其缘渐浅。殊色可喜,以四肢纤长,腰尾软者为上佳。

      习性第二性骄,宜晴日、暖风、佳肴而蓄养之。余尝握爪与之戏檐下,力稍胜于常,不承其重,乃亮爪而挠。

      他欣赏了一下自己不算太秀逸,但也颇有笔锋的书法,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又提笔在释名第一条后,题了半首小诗:

      不知天与水,星河入梦来。

      “那双蓝眼睛,可不就是恰如星河入梦来么?”他笑得有些沉醉。

      高台上烈烈的风终于停止,音符与音符的间隙变得舒缓起来。随着散板入云疏迂的尾音,逗留在洛阳的最后一群禽鸟扑闪着翅膀没入层林万重绿影,载初元年的夏天就此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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