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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白驹(二) ...

  •   楚玥所知道的第一个露西,是1927年出生的露西。
      她在苏联的列宁格勒长大,受到的教育是革命理想主义教育,这样的露西勇敢而坚强,会大声把自己的理想说出来——为了解放全人类!
      她操着一口流利的斯拉夫语,巧舌如簧,大家都喜欢她讲的笑话。
      她唱歌很好听,是合唱团里的领唱。在列宁格勒围城的前几天,她带着合唱团的小姐妹给大家唱歌,让大家都不要害怕。可是唱歌只能带来勇气,不能带来胜利,最后她们都饿得没有力气唱歌了。
      有人想杀掉她那只饿瘦了的狗,可她不愿意,她还是想要相信勇气与希望。
      于是她带着那只可怜的狗开始逃跑。天知道她是怎么逃出去的,她的运气好到不可思议。天上轰鸣着飞过的战斗机没能发现她;地上巡逻的士兵也没能发现她——其实是发现过的,她的狗给她当了替罪羊,士兵们对年老的痩狗开枪,狗就应声倒下,鲜红的血从它打歪了的脖子里流出来。
      露西边哭边跑,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是因为没有力气还是心情太差,一下子没注意到脚下,绊倒后骨碌碌滚了两圈,羊绒外套上全是泥。但她躺在泥地上,看着淡铅色的天空,忽然眼泪就流尽了,呲着牙发出了刺耳的笑声。
      终于还是逃出来了。
      后来战争胜利,露西和曾经和她一同奔逃过的男孩结婚,他们有了孩子,很多年后又有了孙女,他们就抱着小孩放到膝盖上,讲以前的故事。
      直到1982年,露西去世被埋到了土里,她的子女为她立起坟墓。
      这种故事楚玥已经看过很多类似的了,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露西终于逃脱时松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露西濒死之际自己会非常想要握住她向天花板艰难举起的手。
      难道是看电视剧一般的感觉吗?不,不像,楚玥已经很久没看过电视剧了,她从小就没为那些东西产生过什么心理波动,她总是能轻易地找到故事里的逻辑漏洞,然后毫不留情地批判一番。她的眼泪基本都给了什么文明的陨落王朝的崩溃,狂喜都给了什么战争的胜利科技的革命。
      为什么要为一个人不值一提的经历而拥有喜怒哀乐呢?那不过是沧海一浮沫而已啊。
      楚玥醒来的时候,呆呆地坐了很久,冬眠技术员叫她也不回应。

      楚玥所知道的第二个露西,是十六世纪的露西。
      她在法国长大,贫苦无依,被一个会配药的吉普赛女人收养。这样的露西敏感而忧郁,却又有着细致入微的温柔——她记得自己住的街上每一个小孩的名字,倘若这个小孩没有名字,她就会帮忙取名。
      所有小孩都喜欢她,小孩的父母都不喜欢她,他们不喜欢吉普赛人,也不喜欢吉普赛人捡起来养大的她。她穿得破破烂烂脏兮兮,没有神的光辉。但是,长大后她和吉普赛女人学配药和读写,为大家治病与写信。终于,大部分人都开始慢慢接纳她。
      街边有一家人的男孩子诺埃喜欢上了她,但他的父母不愿意接受露西。诺埃不解,明明前几天父母还夸过露西的,说她帮了街上很多人。也正因如此,诺埃才敢对父母说他喜欢这个被吉普赛人养大的女孩。
      那是一个晴天,天空像海一样蓝,阳光落在他们这条破旧的街道上,所有的一切都是透亮的。诺埃穿过挤满了人的摊子,踩过泼上了粪便的道路,看见了坐在台阶上的少女。她穿着磨得起毛的裙子,抚慰着磕伤了膝盖的小孩,看见诺埃来了便对他发笑。诺埃害羞地笑着回应,把带来的药物交给女孩。
      于是诺埃站在台阶上,弯着腰看露西给那个小孩包扎伤口。那个时候,街边的旅人在弹琴,破衣烂衫的小孩大笑追打着跑来跑去,台阶上他和露西就像是浸泡在阳光里,阳光比金子还耀眼。贫民街嘈杂喧嚷,可这段时间是安宁的,如同沉在水中,一切都收敛声息,只有细微的气泡不听话地浮上去。
      这时候有人来了,他们把露西带走了。以审判女巫的名义。
      诺埃扶着还没有被处理好伤口的小孩,呆呆地看着被带走的露西。街边的人以耐人寻味的眼光看着露西被带走,好像露西从来都没有帮助过他们、与他们无关一样。诺埃想大声说些什么,可看到来人凶恶的眼光,刚刚张开的嘴又闭下了。
      诺埃就这样看着露西哭叫着被带走。他回去问父母该怎么办的时候,才知道露西是被自己的父母检举的。后来的几天,他一直失魂落魄地坐在台阶上,仅仅十三岁的、没有权力也没有金钱的他什么也做不了,连把检举露西的人划为仇人都做不到。
      露西就这样被架上了火刑架。地上铺满满浸油的松针,但由于常年光着脚走路长成的茧,踩上去似乎没有想象的那么疼。在被绑上火刑架的时候,她抬眼看见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显得很笨拙的诺埃,他咬着牙,快要哭出来。露西不自觉地轻笑出声。
      她没有责怪过诺埃,年少的无力感是共有的,便也无师自通又不约而同地学会了理解。
      最后还是点火了,彼时是秋季的傍晚,她在暮色中与天空一同燃烧。

      这次楚玥醒来的时候,同样呆呆地坐了很久,这次的冬眠技术员同样尝试着叫醒她,却发现她的眼泪已经顺着脸颊落下来了。
      “楚研究员?”冬眠技术员试探着询问说。
      楚玥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我没事。”
      她知道女巫审判的历史,知道为了给无辜的妇女定罪有些什么可怕的刑罚无耻的手段,在火刑架上有多少不得安息的冤魂。虽然楚玥无法对发生的事情施加任何影响,但她与露西体内的细小部件建立了意识的连接,以至于露西的所有喜怒哀乐都排山倒海一般袭来。
      楚玥看着露西长大,最初同一的基因在不同社会的揉搓之下创造的截然不同的露西都那么神圣。正因如此,楚玥可以无限地理解露西,理解她不可逃避的诸如自私、阴郁、恐惧的黑暗面。
      可楚玥不是露西。她只能伸出并不存在的援助之手,以怜悯的姿态施与露西感受不到的同情。
      恰恰因为她不是露西,她是出生于2426年的楚玥,当事人可以接受的惨剧,在楚玥这个明明早就接受了自己在故事中无能为力的事实的旁观者眼里,变得不可理喻。
      不、不,楚玥很早就已经接受过这样的惨剧了,在她了解女巫的历史的时候。只是那些没有名字的流光幻影一般遥远的女巫,现在突然有了一个具体而微的名字。
      ——露西。楚玥取的名字。

      “我去撰写报告——”楚玥说,“然后快点进行下一次的接收。”楚玥很快就从冬眠箱里爬了出来,尚且僵硬的四肢让她走起路来都踉踉跄跄的。
      “嗯,”那位冬眠技术员非常遗憾地说,“实验已经快结束了。”
      楚玥愣住了:“……什么?”
      “两次实验已经经过了七十多年的时间了,”冬眠技术员说,“在这段时间里,时空穿梭技术已经基本稳定了下来,已经没有必要深入继续下去了。”
      “最重要的是,时空穿梭技术的伦理问题引发了非常大的争论,各国都在为‘历史修改权’而争吵。政治原因,不得不停。”冬眠技术员无奈地摇了摇头。“所以只打算最后再收集一次数据了。”.
      楚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轻说:“我明白了。”
      冬眠技术员像是知道她在为冬眠中的事情压抑情绪,补充提醒说:“也正因想在不可能允许修改历史,您接收信息的形式不会改变,您依旧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不要难过了。”技术员安慰说,“你是早就抛却一切的历史追随者啊。”
      “……嗯。”
      楚玥的声音细微得像是没有发出来过。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白驹(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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