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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岐山女娃 ...


  •   天光尚未破晓,冷月在无垠海面洒下一片粼粼碎金。

      杨戬降下云头,一步步走向星光涌动的大海,在海水没顶的瞬间,银芒一现,化作一尾金色的游鱼,一路向海底沉去。

      漫无目的,且行且停,像在找寻什么,又像只是寂寞消遣。

      路过西海腹地的辉煌龙宫,那‘游鱼’只是远远地绕了几周,仍旧去往别处了。

      整整三十七个年头,杨戬也记不清自己来过多少次,每当孤独无奈之时,每当梦回旧事之时,总要来毫无头绪地转上一转,方能渐渐静心,随之而来的却又是无法言说的茫然失落。

      早先几年,他还一次次去龙宫请见龙王。按理说,以他的重权高位,哪里的地方仙官不是恭敬招待?可唯独在西海,每每遭遇婉拒,龙宫仿佛永远有用不完的理由将他拒之门外,他总不好无端强闯,况且本觉理亏,便不再自讨没趣。

      上了岸,仙衣不湿,素白锦缎在月光下笼着一层朦胧的晕泽。

      岸上,早有一个身着淡黄劲装的俊秀少年恭候。

      “舅舅,您果然在这儿。”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七年前劈山救母的刘沉香。

      杨戬淡淡一笑,冷峻的面庞上仿若冰水春融,一双桃花眼漾着温暖的笑意,“这么想去岐山,追到西海来堵我?”

      “舅舅,您领命去边城击杀凶兽不带上我也就算了,查岐山一带妖魔作祟的差事,也不带么?这些年河清海晏,我在家里都要闷出病来,正想寻一两个妖怪舒活舒活筋骨。”说着,沉香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都寻到面前来了,自然没有再拒的道理,杨戬便点头允他同行。

      沉香大喜,收起故作的恭谨,赶上前嘻嘻笑道:“您时不时往西海跑,是不是看上哪位公主了?您始终不说,我若是乱猜,又恐唐突了人家闺阁女儿,还是告诉我吧,也好从中助攻啊!这方面我还是……”

      话音未落,头顶便躲闪不及地挨了一扇子。

      *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深海龙宫的莹白贝门开启,一个虾官趋步进入辉煌殿堂,禀道:“广力菩萨到了。”

      一个紫衫赤须的老龙从书案前抬起头,命传人进来。

      此间的内侍宫娥全都退下了,殿内静悄悄的,连龟丞相也不在,只有父子二人。

      广力菩萨敖烈行过佛礼,只远远地站着。

      龙王素知他的性情,见怪不怪,开门见山:“又去娑婆谷了?”

      敖烈不答,算是默认。

      “为父已说过多少次,不要再去。”

      敖烈冷笑道:“父王自去做铁面无私的忠臣,小僧的事,您自来也没操过心,如今更不必多操闲心了。小僧自诩修成正果,尚念及与姐姐血脉情深,反及不上父王的清心无挂。”

      龙王脸色铁青,目露怒意,盯了自己这忤逆的儿子好半晌,方道:“你如今频频见她,日后是不是还妄想救她出来?你懂什么,这是在害她!”

      “我害她,我害她?”敖烈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发狂,“她多年独居那偏僻之地,虽自己不觉孤苦,我却再也看不得了!”

      他自入了佛道,多年不曾做梦,一旦梦中有情景显现,便是有所预兆。关于敖寸心的梦真实如亲眼所见、亲身所历,令他醒来后冷汗浸透衣衫,而他这可笑的父王,竟还以为只要一直囚禁着她,就可保西海太平无事!

      “敢问父王,假如姐姐由于多年囚禁而生了心魔,到那时,父王可会后悔今日的冷面无情?是啊,九百年前我纵火烧明珠,您便大义凛然地将我绑了送上天廷,如今姐姐的惩罚乃玉帝亲自下旨,您岂敢不从!可是父王,她毕竟是您的亲生骨肉,这么多年我始终想不明白,玉帝的旨意是令姐姐永世不得踏出西海,您为何要在旨意上再加一层惩罚,将她囚禁于宫外?难道,是为了不许她再有机会见到杨戬吗?”

      “住口!”

      果然,一听到杨戬这个名字,西海龙王猛地一拍几案,爆喝一声。

      若说恨,龙王自然是恼恨那个曾经拐跑自己女儿的狂徒,可是如今沧海桑田,那人早已不是寻常仙凡混血的杂种,那人是天廷的司法天神,玉帝王母之下,千百仙臣之上。龙王便是有再多怨气,也无计可施。更何况,说到底,自己这女儿的性子如此执拗,便不是千年前遇见杨戬,就算遇见什么王戬、李戬,他这做父亲的也做不了任性女儿的主。

      但是,若说为了不许女儿再见前夫而囚禁她,龙王还没有老糊涂到这种程度。

      “不要问了,一码归一码,此事与杨戬无关。”龙王摆摆手,“为父只告诉你一句,若真问出个所以然,当心惹出杀身之祸。”

      敖烈虽身在佛门,却也在取经路上历练过一遭,于世事洞察敏锐,问道:“莫非……西海出了什么事吗?”

      这一问全无依据,只是一点直觉。究竟是什么,能让父王狠心囚禁姐姐数十载?

      龙王只道:“西海之深,连玉帝都无从丈量,其间藏着多少阴私秘密,你佛门弟子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

      书载岐山多桃李,此时正是凡间桃繁李盛的季节,可岐山上却飞沙走石、草木枯死,一声凶兽的低吼震得巨石滚落、流云破碎。

      三尖两刃戟寒芒大盛,杨戬横挑直刺之间,已将凶兽逼至崖前。

      那凶兽虽生双翼,却都已被折断,正汩汩流血。一旁的少年见它再无退路,高擎小斧当头劈下。

      “沉香,当心!”

      杨戬话音未落,凶兽身形一扭,长长的尾巴已向沉香扫了过去。

      沉香并不意外,矮身躲过,顺势疾转斧锋,将那长尾斩了下来。

      凶兽吃痛倒地,呼呼喘着粗气,沉香向杨戬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在得到肯定后,运足法力便要向它咽喉切去。

      “住手——”

      是个小女娃的声音。

      凶兽闻声吃力地抬头向那两人身后望去,猩红凶狠的目光中现出焦虑担忧之色。

      “住手!你们别伤害他!”

      杨戬不动声色,抬手以真气阻住飞奔过来的女娃。

      她不过七八岁年纪,不知为何出没在这险峻之地。真气与她相触的刹那,杨戬似乎察觉出了什么不对,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撤了法力,任她不要命地跑向那头奄奄一息的凶兽。

      沉香见舅舅没有阻止,虽然诧异,却也未多说什么,眼看着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女娃用小手轻轻抚摸凶兽头上的长毛,呜呜咽咽地说着些听不清的话。

      “你可知它是谁?”杨戬淡淡地问。山风中他的墨黑衣衫猎猎而响,掀出一角隐现不定的暗朱色里衬。

      “穷奇兽。”女娃看向那个清傲英挺之人,畏惧中带有明目张胆的愤恨。

      杨戬点头,“穷奇,上古凶兽,食人。我本以为早已灭绝,没想到它藏得倒好。今日我二人除魔行道,不管你跟它有什么关系,待我先料理了它,再来问你。”

      “他做了什么坏事要被杀死?你们才是该死的魔!走开,坏人!”

      沉香不知怎的,见到这个小女娃就浑身不舒服,虽然承认她生得还算可爱,但就是从心底里厌恶,说不出缘由,忍不住插言道:“穷奇以食活人为生,它已有数千年之龄,总不会是靠吃草活下来的吧?”

      “他以前有没有吃过人我不知道,但这些年他肯定没有吃人!”小女娃信誓旦旦。

      大约是察觉了沉香脸上闪过的诧异,小女娃忙道:“如果我保证他今后不再吃人,你们能放过他吗?我真的保证!就算你们杀死他,已经被吃的人也回不来了呀!”

      她倒是聪慧,见沉香没有表示,便转头去看数丈外静静孑立的杨戬,已在瞬息之间判断出了谁才是说话管用的那个人。

      杨戬面如泠霜,一双墨玉似的眸子里漾着一层令人琢磨不透的浅淡笑意,“你给它喝自己的血?”

      沉香更惊愕了,他自认为颇熟读过一些典籍,怎么不记得穷奇兽喝人血能当饭吃呢?

      然而,杨戬显然说中了,女娃道:“是呀,只要他喝我的血就不用再吃人,是不是可以放过他了?”

      刘沉香实在想不通,为何自家舅舅竟会听从一个小女娃的话,就这么把上古凶兽给放走了,明明在来的路上,舅舅一直教导自己那些凶兽如何害人云云。

      放走上古凶兽也就罢了,毕竟舅舅的宝铠乃穷奇皮所制,兴许有感情嘛,最不能理解的是,舅舅还提出亲自送这个女娃回家。

      “我……”女娃推辞不下,支吾着,“我家中……失了火,父母都烧死了,哥哥带我跑了出来,原本要投靠教书先生去的,结果遇到一个九头妖怪追杀,才一路逃亡到这儿。”

      沉香奇道:“方才那穷奇兽是你哥哥!所以你哥不是人?”

      女娃白了沉香一眼,“你哥才不是人。”

      “我没哥。”沉香回翻了一个白眼过去。

      “杨大哥,您外甥好像不大喜欢我?”

      沉香一口气闷在胸口,“喂,小娃娃,你才几岁,敢跟我舅舅平辈相称,你知道他是谁么?”

      他是谁?她当然知道。女娃面上闪过一丝恨恶,偏偏装模作样地笑起来,哼道:“我不知道他是谁,不过嘛,本姑娘是看脸的!杨大哥不过三十岁吧,我若叫他一声‘叔叔’,他怪我说他生得老怎么办?倒是你,好歹二十多了吧,跟杨大哥叫‘舅舅’不觉得别扭么?”

      好一通呛人的歪理,沉香不敢当着舅舅的面跟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娃抬杠,心道:你管我跟我舅舅叫什么?没舍得告诉你,小爷我的年纪做你爹也是做得的。

      明明那小女娃满脸不喜欢他舅甥两个的样子,奈何舅舅执意要送她回家,而且以“不便在凡人面前显露法术”为由拒绝驾云。

      沉香可没料到这趟送娃回家的任务如此麻烦,三人走了好几日还没到。他与杨戬自然不必为冷热与饮食操心,可凡人小孩就不一样了,中午嫌热晚上怕冷,不时地饿了渴了极是烦人。

      杨戬本不多话,这些天却是一反常态,常常主动与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娃聊天,三言两语便套出许多信息,尽管这些信息在沉香听来不但没什么价值,还十分逆耳。

      比如她出生那日,天降祥瑞金霞,似有神鸟鸣叫,算命老先生说那是凤凰现世,于是父母连传姓也不顾了,为她取名“凤云瑶”。

      令沉香不悦的是,这个名字犯了他已故外婆瑶姬仙子张云华的名讳,而且两个字全犯了,怎就这么巧,难怪杨戬只称她“凤姑娘”。

      沉香不说话的时候,脑子里就一直在琢磨这小女娃的身份。能得舅舅如此看重,又没有一丝神力或妖气,总不能是舅舅的私生女吧?

      这个荒唐的念头一冒出来,沉香就先在脑海里画了个大大的叉。年纪对不上,相貌对不上,性情对不上,没有一处能对上的。

      凤云瑶还在被杨戬套话,讲着一路的遭遇,“追我们的妖怪看着像蛇,有九个头!很大!很凶!黑乎乎的!我哥把它吓跑以后,我们想着得躲得远远的,不知不觉就跑得这么远了。”

      沉香冷哼一声,“是够远的,咱们都快走出大宋国界了。”

      “反正我们来的时候一直往东,回去的时候自然一直往西喽,沉香哥哥,我们鄯城在吐蕃,你竟不知道吗?”

      沉香一噎,“我……我应该知道吗?”

      杨戬却道:“吐蕃么……离西海不远,地处汉夷交界,不太平。”

      “小时候去过西海龙王庙祈福,不过不大记得了,好像有点远呢。”

      沉香心道:远吗?同眼下的距离相比,西海已算家门口了好不好!

      沉香不愿再与小孩子扯闲话,只想跟舅舅好好聊聊。从前他与舅舅为敌时尚不觉得,这些年接触得多些,才发现原来舅舅积威甚重,所到之处群仙俯首、妖魔绕路。其谋之深、其识之广浩如烟海,待自己又如父如师,与之交谈请教,每每颇有进益。

      他瞧出杨戬神色间似有怅然之意,回想起来,杨戬每次从西海回来都面色不快,不由得心下疑惑,“您不是喜欢西海的吗?”

      杨戬微微蹙眉,似乎不愿提起这个地方,“说不上喜欢与不喜欢。”

      沉香极少从舅舅的脸上看出明显的好恶,不由更好奇了,“那您为什么还常常去?”

      杨戬难得迟疑了一息,就在沉香以为得不到回答的时候,他暗色薄唇轻启:“我发妻在那儿。”

      沉香的下巴差点惊掉了,“舅舅,您成过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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