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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西海娑婆 ...

  •   “有妖怪——”

      “救命——”

      惊呼层层,凡人四窜奔逃。

      银蓝幽邃的火光不带一丝感情,将这座已烧成木架的房屋完全吞噬,连同屋架下的一双穷奇兽尸身,一并燃作灰烬,片甲不留。

      血珠从三尖两刃戟的刀尖滴下,落地无声。这杆威震三界的神兵不知饮过多少凶兽劲敌的鲜血,在幽蓝火光的映照下泛着泠然寒芒。

      手握三尖两刃戟之人煜然孑立,火光映在他漆黑的眸中,深不见底。

      一条黑色细犬从天而降,落地时化作一个黑瘦汉子,朝这人直奔而来,满面自责地垂首道:“属下该死,方才明明还有凡人的气息,这会儿实在一点都闻不到了。主人,我们是不是先回天复命?”

      “急着上天讨赏了?”

      那人嗓音沉冷,手腕一翻,掌心流光闪过,森寒长戟幻作一柄雅致的漆骨折扇,转瞬温文,仿佛方才的杀伐戾气只是虚幻。晚风伴着火烧木焚的噼呖之声,将那人的素白衣摆吹得猎猎生响,带起不怒自威的严傲冷峻。

      “哮天犬,你既知道这家的养女是谁,就该明白,在找到她之前,你我都无颜上天面圣。即刻再去找,不许走露半点风声,一有消息立刻回我。”

      黑瘦汉子忙躬身应了,抬眼瞧见主人一贯寒似冰霜的面上隐有悲悯,便道:“那小女娃确实可怜,奈何身份特殊,招引祸患也是难免,主人替她报了仇,已算尽心了。主人放心,属下一定全力搜寻她的下落。”

      此刻,远离城池的大漠深处,荒蛮无垠的沙地里,一个哭得满面泪痕的小女娃将双手按在无形之墙上,跪倒在寂静的沙坡,望着远方的故城嚎啕哀喊。

      她顾不及去想为何面前会有一堵无形的墙将自己拦住,也顾不得回忆自己是如何被人瞬间救到了此处。她只知道,片刻之间,她自幼生活的家已经倾覆了。

      “我要爹娘……爹娘都死了,被那个大坏人杀死了……我要爹娘,我要爹娘……”

      不知哭了多久,她终于渐渐哭累了,抱住自己小小的肩膀呜呜咽咽地抽泣,回过头,泪眼婆娑地看向立在三尺外一言不发的男人,问道:“你认识那个大坏人吗?”

      就是这个陌生的男人,不知使了什么神奇的法术,将她从灭顶之灾中救了下来。可是他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解释过,没有解释自己是谁,没有解释为何出手相助。

      小女娃是第一次见到这样长发披肩的男人,这是全然不拘礼法的打扮,通身的黑衣又像是画像上见过的僧袍,仿佛隐在浓夜之中令人无法亲近,面容神情淡漠看不出多大年纪,好像比爹娘要年轻些,又好像已经很老很老了。

      “他是杨戬。”男人告诉了她。

      “杨戬是谁?”

      “杀死你爹娘的人。”男人言简意赅。

      杨戬是仇人,这个小女孩只需要记住这一点,就足够了。至于那杨戬是不是天上的司法天神,是不是玉帝跟前的红人,同现在的她都没有任何关系。

      小女娃撇了撇嘴角,把肺腑里升起的哭意忍了回去,“那你是谁啊,为什么救我,你是我爹娘的朋友吗?”

      她才问完,就后悔了。她的爹娘也算这一带有头有脸的人物,却仍与眼前之人无法相提并论。眼前这个人,从头到脚裹挟着一层让人莫名恐惧又莫名心安的力量,力量之强大,令她觉得自己像是匍匐在山脚的蝼蚁,而他,就是那座足可蔽日的巍峨高山。

      男人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望着远望渐渐熄灭的大火,低声道:“我只救你一次,余下的路,你自己选。”

      “我要去找医官,让爹娘复生!”小女娃天真又悲戚地哭喊道。

      男人的唇角漫上一抹轻蔑嘲讽的笑,笑她无知。

      “他们死在杨戬的三尖两刃戟下,魂魄消散,不入六道,永无复生的可能。”

      小女娃即便年幼,即便不懂这些话究竟什么意思,也能听出来他是在告诉她——她的爹娘永远不会回来了。这个男人有这样天大的本事,不可能说谎骗她。

      被冰冷又生硬的真相狠狠刺中,反倒哭不出来。

      “孩子,你今年七岁,资质绝佳,是个习武参悟的好料子,待你学得一身通天彻地的本事,便可为你爹娘报仇,好歹全一全人间孝道。”

      小女娃的确聪明,听他这般说,懵懵懂懂地跪行到男人脚边,拉住他的衣角乞怜,“神仙老爷,求求您收我为徒吧!我会洗衣,会自己照顾自己的,我……”

      远处的火光终于彻底消散了,在黑夜里连一缕青烟都看不见了。男人收回视线,低头看向小女娃,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岐山凤凰谷,我在那儿等你。”

      说着,他不知如何变出一朵墨色莲花,簪在她一侧的发髻上。

      “戴上它,诸法无踪,无人能再寻到你。”

      即使是哮天犬,也寻不到。

      不等小女娃反应,男人已凭空消失了踪影,唯余苍凉的风呼啸在雄浑大漠。

      从层云之上俯瞰下去,此处位于中原之西,已临近西海,可是西海湿润的风却吹不穿重重沙峦,吹不到这座小小的边城。

      *

      幽深的海水,古静无波。

      一条莹白巨龙眸如明辰,穿过冰冷沉暗的水体、稀疏干枯的珊瑚、偶尔路过的鱼群和飘升的气泡,游向西海极西处几乎被世人遗忘的角落。

      白龙显然是轻车熟路的,轻松绕过水草拦成的岔口,直奔娑婆谷而去。

      娑婆谷是西海中一处寻常的狭长海谷,极偏极寂,由西海龙王敖闰亲自设下结界,隔绝于世已有三十七载。此结界由龙族古老法术铸成,非龙族不可望穿,非龙族不可听悉。

      谷中居民其实只有一位而已。

      清扬低婉的歌声远远传来,唱的是凡间前朝的清平曲: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白龙早望见了深蓝幽谷中的那条盈盈粉龙,粉亮的鳞片在海水的粼光里熠熠生辉,连这处最荒凉的水域也好似变得有了生气。

      白龙的身体穿过结界的一瞬,水体中仿佛有涟漪荡开,旋即恢复如常。

      海谷虽僻,却别有一番景致,聚居着萤火虫般的海底生物,绿藻曳曳,红珊点点。

      粉龙见他走近,长尾一摆,流光闪过,已化作女子模样,笑嘻嘻迎上来。珊瑚为冠,贝骨为钗,水红长裙,腰间束一条古旧素纱,瘦削清秀的脸蛋上不施粉黛,却凝脂天成,白皙润泽。

      “敖凌见过广力菩萨!”女子略一拱手,神采飞扬,神情中竟是全然不知世事的天真纯粹。

      敖凌,这个令他极不习惯的名字就像一只小锤,每听到一次都被狠狠敲在心上,还要余震出一波又一波的欺骗感。

      白龙也摇身一变,化作一白衫郎君,清雅如玉。

      “我既已认你做姐姐,姐姐又何必拿这套虚礼取笑弟弟?”

      广力菩萨敖烈笑着回礼,将心底波澜的情绪牢牢压住,向往常那样径自走到石桌旁坐下。说是桌椅,不过是几块凑在一起的岩石罢了。

      龙族天生法力,不必饮食,何况谷中的天然果食都被她留给谷中鱼虫充饥,故而奉茶招待之事自然免了。

      “姐姐怎么又在唱清平乐呢,你打记事起就悠居在这‘世外桃源’,哪里领会得世间‘离恨’之苦?下回教你一首别的,换个高兴的调子可好?”

      自称“敖凌”的女子挨着敖烈身边坐下,舒朗笑道:“我偏觉得这首正合我心呢。咦,菩萨今日怎么没带经书来,《大般涅槃经》讲完啦?”

      “今日不讲经,我是专程来送礼物的。”

      说到“礼物”二字,敖烈面上隐隐闪过一丝郁色。

      女子浑未留意他的神色,琥珀般的眸中满是盛放的惊喜,“我猜猜!是不是陆上新开的花?上次菩萨折来的几枝红梅我可喜欢了,可惜养在水下活不长。”

      “喜欢就好,等进了腊月再折几支来就是了,今日这礼物可远非陆生花可比。”说着,敖烈从袖中取出一个寸长紫檀锦盒,打开盒盖,只见其中鹅黄软缎托着一颗小小金丹,约有莲子大小。“这是我三百年前成佛时,佛祖亲赐的无量金丹,一直小心保存,如今转赠姐姐。”

      金丹这种东西,便如人世的名贵补品,说起来也是年节送礼的佳选,可实际用途却大多鸡肋。于被囚于娑婆谷的龙族来说,金丹之类实属无聊。

      瞧出了她的疑惑与失望,敖烈道:“昨夜我做了个梦,梦见了许久许久以后的一些事,虽说梦境当不得真,到底心中不安……”他顿住,温和一笑,抬手帮她理了理鬓发,“算了,不说这些。姐姐,你想不想亲手摘下顶着莹白雪花的红梅?我是说……你还想去看外面的世界吗?”

      外面的世界?

      听见这个仿佛发光的字眼,她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一抹亮盈盈的希冀从眼底闪过,最终又归于平淡。

      “净说胡话,就算我想出去,你家老龙王也不肯放行呀。这么多年,只有菩萨你神通广大,能够随意出入此处,我这辈子是去不了你说的‘外面’的。况且,菩萨不是也总说外面人情险恶、世态炎凉,没什么可向往的嘛?”女子眼神一转,喜道:“难道吃下这颗佛丹,我就能出去了?”

      不等敖烈回答,女子已把金灿灿的锦绣小丸吞入口中,运劲化开,起身便要去谷口一试。

      裙摆在面前荡开,敖烈黯然地拉住她的衣袂,沉声道:“不,你出不去。”

      仿佛一簇跃动的火苗,在淅淅沥沥的雨季里被淋灭湿透。

      女子静静地定在原地,半晌,回身将手随意地搭在敖烈肩上,绽出一个微笑:“我知道的。菩萨说过,我是犯下罪过才被龙王囚禁于此的,这道结界就算是齐天大圣来了也破不开……”

      她将失望敛起,故作轻松地笑道:“话说回来,你今儿神神叨叨的,到底梦见什么啦?”

      想起昨夜的梦境,敖烈只觉脊背生寒,浑身僵冷,勉强笑了笑,“梦见一个人,一个许久不曾见过的故人,却已不是我熟悉的样子了,真怕往后余生再也看不到当初的她。”

      “谁啊?”

      “她叫——”

      低低地说着,敖烈眼中已蒙上一层浅浅的水汽,只因侧对着女子才未叫她看见。

      “——敖寸心。”

      石桌旁,女子以手托腮,眨巴着天真的明眸,“敖寸心是谁?敖姓,心字辈,听起来像龙族王室……啊,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有个亲姐姐叫敖寸心?”

      敖烈牵了牵唇角,终究没能笑出来。

      敖寸心,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女子心底没由来地一阵悲凉空洞,像是心脏深处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

      敖寸心……

      敖寸心……

      虽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但她总觉得这个名字已经熟悉到骨髓里,在遥远的从前必定是听过的。

      敖烈深深地望着她,眸中流露出无限疼惜,叹道:“你放心。”

      她微怔,“放什么心?”

      “我一定能学成打开结界的方法放你出去,还你自由。”

      一切罪孽,都降到我敖烈头上好了。

      女子小嘴一扁,“我受菩萨多年照顾,原已无以为报,怎可再让你为我违逆龙王?我被禁足海谷,是自己的命数,若说还我自由,也该是我自己加紧修炼,早日为自己争出一方天地才对!”

      敖烈瞧着她这副要与天公比高的模样,淡哂,喃喃道:“一千六百多年的姻缘,你倒是跟他越来越像了。”

      “什么?”

      “没什么,夜已深了,姐姐早些歇息。”

      敖烈起身告辞,穿过无形结界,留下一个白衫墨发的背影,温润如玉。低低的自语湮没在西海寒凉的水里,永远不会被第二个人听见。

      “这些年为了你,我也不知自己犯了多少妄语戒啊,姐姐。你不该是幽禁西海偏隅、被收回名字的敖凌,你本就是我的同胞亲姐姐——敖寸心。”

      敖烈心中郁郁,绕开西海腹地的水晶龙宫,直回东面道场而去,还没进门,就见几个龙宫内侍候在外面。

      敖烈不用猜也知道是谁等在里面。

      甫一进门,果然见龟丞相坐在正厅,似乎专程等候多时了。

      敖烈原本温和的目光立时冷了下去,只作不见,径直坐到主座倒茶自饮。一旁伺候的小童也习惯了自家主子的脾气,也鼻孔朝天,瞧也不瞧龟丞相一眼。

      龟丞相是西海龙王身边最信重的大总管,见广力菩萨带头无礼,也不生气,面上仍是笑容可掬的模样,起身恭敬行礼:“菩萨,龙王宣召,请菩萨明早回龙宫一趟。”

      这时间突然命他回宫,还能是为了什么?自然是今日偷偷去娑婆谷被父王的耳目发现了,这是准备当面呵斥呢。

      敖烈沉着脸正要回绝,忽想到,日后若要认真研究起破解结界一事,少不得从自己那父王处多做探听,便破天荒地应了下来。

      这对父子早年间已生隔阂,又为了敖寸心被囚一事不知吵过多少次,龟丞相夹在中间也很难做,不料这次广力菩萨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居然没呛回来,顺顺当当就答应了。

      龟丞相先是一愣,而后笑得眼角皱纹都堆到了一处,欢天喜地地说了好一串吉祥话,恭候明日菩萨大驾,而后大战高捷似的带着从人离去。

      望着龟丞相离去的方向,敖烈放下茶盏,目光渐渐冷了下去。

      没关系的,他对自己说。只要是为了姐姐,向王座上那固执的老头子低个头又有什么关系呢?

      为了姐姐,他什么都愿意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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