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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侍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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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坐标:杨戬病倒,敖寸心被哮天犬找回杨府】
向晚的微风从指缝中穿过,挑弄着素白细瓷碗上飘出的袅娜热气。
穿过曾途径千万次的熟悉回廊,敖寸心端着药碗一步步走向卧房,每一步都像逆流了千年时光。
昏黄的烛光自茜纱窗格间透出,令人生出一种温馨惬意的错觉。
敖寸心将手按在雕花木门上才要推开,听见屋内一阵轻微的响动。她迟疑了一下,想着他或许不愿在这时见人,但粉唇轻抿,还是面色不改地推门进去。
不出所料,卧榻上的人正欠身伏在榻沿干呕,奈何久不食人间烟火的胃里空空如也,加之气力虚乏,根本什么都呕不出来。那人在听见房门轻响时本能地将目光投了过来,眸中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错愕。
这样轻微的动静,自然不是三首蛟,他本以为会是哮天犬的。
四目相接,彼此都愣了一下。
或许这是整整两千年里前所未有地同病相怜,对方眼底的沉痛都是那么清晰,清晰得一览无余,如同照见自己心里的灰烬,在阴暗的地狱里恰逢同类。
无视杨戬眼里的拒绝,敖寸心淡淡地走过来坐下,将温气蒸腾的药碗搁在榻边小几上,一手缓缓为他抚背顺气,一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额上烫极,这也是意料之中。肩上的贯通伤反复扯动,恢复得并不好,炎症便在体温上发散出来,而发热的身体又会给脾胃带来不适,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因因果果。
她已经不愿忖度,那一瞬间的他到底有多恍惚,才至于躲不开那道冷箭。
她也不想去细思,背后放箭的人该有多决绝,才能让利矢把圣体仙骨生生刺穿。
他的世界里的血雨腥风,她至今无法等闲视之。
烧得发红的眸子从她面上轻轻扫过,羽睫微垂,平复了反胃感觉的身体慢慢躺回。
敖寸心在他肩颈下多垫上一个枕头,端过药碗,用瓷勺将有些沉淀的药汁搅匀,往杨戬干裂的唇边送去。药碗被一只冰凉的手阻住,两人僵持了一瞬,敖寸心放开了手。杨戬拇指按住靠在碗沿的瓷勺,把苦药一口口喝掉。碗有些发颤,但一滴药都没有洒出来。
敖寸心道:“我跟哮天犬他们说了,从今日起我帮你换药。他们虽肯尽心,到底下手不知轻重,我看着都疼。”
杨戬知道她素来有些怕血,从前那一千六百多年里几乎没让她瞧见过敞着口的伤,面无表情地道:“横竖都是疼,没那么娇贵。”
两人目光又是一碰,快速彼此滑开,不忍再见对方眼底那种化不开的哀伤。
“你是在怪我么?”敖寸心浅浅地问道。暖黄摇曳的光线映在她白如凝脂的面上,朦胧又真切。
怪?出了这样的事,若真要怪起来,任谁也当不起“谋害三圣母”这个三界共唾的罪名。更何况,他心里清楚她也是一样的无辜和难过。
“……不是。”
敖寸心解开他的衣襟,将右肩已被血染红的纱布一圈圈解下来,得益于最里层敷着药的缘故,并没有出现血肉凝在一起的惨状。她用软绢浸了温水轻轻沾拭皮肉上的血污,肩胛处的肌肉轻微痉挛,胸口略显急促地起伏。她偷瞥了一眼他的侧颜,见他只是闭目养神似的静静等着,平和中暗藏不可小觑的凛冽。
若非亲手扶他才能感受到的绵软无力,她几乎就要被他这样坚硬的外表骗过,几乎以为他只是受了点皮肉小伤。
她曾经忘记过那段茫茫岁月,那些重新忆起后的往事,都在脑海里反扑般愈加鲜明起来。
在那一千六百五十二年九个月零三天里,他其实从未真正向她示弱过吧。
想到这儿,敖寸心心里一阵黯然。
这潦草半生,她到底有没有走进过他密不示人的心底?这个一直折磨着她的问题再度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真没有想到,时至今日,自己还会在乎这些。
面颊一凉,她回过神,见杨戬正用方便活动的左手替她拭去泪水。
“你哭什么?”
敖寸心摇摇头,淡淡笑了笑,“睡吧,我坐一会儿就走。”说着,扶他重新躺好,将轻薄的蚕丝被拉到胸口的高度。
本就困倦不堪的意识在渐渐泛上来的药力的催动下更加模糊,杨戬不置可否,兀自阖眸。
半晌,寒眸半睁,见灯烛旁的人仍旧坐在榻沿,又不动声色地闭上,如此反复三次,一股没由来的温暖淌过心间,在龟裂的心田上蜿蜒润泽,杨戬缓缓地向她伸出一只手。
敖寸心怔了怔,恍惚觉得那手是从不可一世的云端伸向神坛之下的凡间,微微诧异地将手递了过去,见他苍白的面上闪过一丝心满意足,不多时便安稳睡了。
久无人换的残烛终于在这夜月至中天的时候燃尽了,飘出一缕细细的烟,仿佛一声长长的叹息。
敖寸心靠着床柱的身子一歪,惊醒过来,见室内幽黑一片,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被杨戬握着的手心已经微微出汗。
借着稀稀疏疏漏进窗纱的月色,敖寸心低头瞧见昏睡的人眉心锁着,仿佛陷在煎熬的梦魇,便轻拍他的手臂抚慰,竟察觉发热的身体正在剧烈寒战。将手覆上他的额头,体温果然更高了些,她不由得有些发慌,想起三首蛟的确说过杨戬这热症轻易退不下来,那些上好的清热解表药也只是解心宽似的服用。
她的手被他紧紧握着,倒像是深渊中不肯放弃唯一能拉他一把的人。
“杨戬,杨戬……”敖寸心不安地去拍他的脸。
他唇齿动了动,干涩的喉咙却没能发出声音。敖寸心细细端详了那口型——好冷。
她赶紧将被角掖了掖,茫然地望了一眼床里叠放的棉被,自己摇了摇头。初夏的天气,就算保暖也不能那样捂着,反会闷出病来。
薄被中的躯体瑟缩着,几乎侧蜷起来,头微微埋下。一颗心几乎被他罕见的柔弱碾碎,敖寸心脑海中闪过一个主意,又犹豫地呆瞧着饱受病痛折磨的杨戬。
她几乎能看见,在她不在的日子里,人前叱咤风云的司法天神是如何隐没在无人瞧见的黑夜中独自舐伤。
手上一紧,握着的手被他不自知地牵到唇边,急促滚烫而又隐忍克制的呼吸真切地触上皮肤。敖寸心心底猛地揪痛,将触感硬挺的外衫除去,念诀催动自己的体温,钻进被中将颤抖的人紧紧搂住。
“你为了新天条,连一世的名声都可以不要,我这么一点芝麻小事有什么做不得的……”
或许是那气息太过熟悉,熟悉到可以卸下所有防备,杨戬在她的怀里渐渐平静下来,紧蹙的眉头也些微舒展。模糊的意识里,他只觉自己好像跋涉过无边无际的悲伤,已经看不见悲伤的源头,也望不到悲伤的尽头,心底仿佛破了一个洞,任冰冷的风从那洞里呼啸而过。
身边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父亲,没有了母亲,没有了长兄,连三妹也不见了……却还有熟悉而柔软的暖香萦绕在身侧,将失魂落魄的他牢牢牵住,是谁呢……
杨戬展臂搂住那个人,越搂越紧。那是他渴望已久的温暖,那是他阔别太长的港湾。有了那个人,心底的疼好像不再那么疼了,心里的空也不再那么空了。
幽暗的夜里,墨玉般的眸子毫无征兆地撞进了她的视线,温和而茫然。
“还难受吗?”敖寸心轻轻地问。
“你回来了?”沙哑的嗓音几乎听不出在说些什么。
敖寸心不解。
“别回来这么晚。”
敖寸心的眼底浮过一丝了然。原来他的目光只是穿过她,看向过去的时光。他在和以前的那个她说话。
以前吗……
敖寸心嗤地微笑。
以前,他活在阴谋杀场,她活在天真梦乡,甚至都没有真正像此时此刻这样相濡以沫过。
跟着心底的某种感觉,敖寸心的唇在他滚烫的额心轻轻碰了碰,“知道了。”
她不知道,她就像一只小鸟,飞到了老虎的鼻尖,还在撩拨于他。
强健紧致的身躯忽然一动,在她迟钝地有所反应之前已经欺身压住了她。
敖寸心暗吸一口气,护住他伤重的右肩,却听他缓缓地低声道:“寸心,我好像还活着,又好像已经死了……”
敖寸心鼻子一酸,眼眶湿热。整整半年来,她日日夜夜活在失去婵妹的悲痛与内疚里,何尝不是一样的生不如死。明明活着,又恨不得随婵妹一同死去,却不能够这样不负责任地死去,于是连感知到自己的生命都成了一种残忍的酷刑。
同样的悲伤在他们的身体里流淌,互知,共鸣。
他扶住她纤滑的双肩,又在柔软的粉唇间发泄般地纠缠。
“寸心……敖寸心……”
起伏不定的气流体会似地唤出她的名字,她明明就在离他最近的身畔,他却发狠般地要用她的身体去填那疼到麻木的空虚和苦楚。
苦涩的血腥气混着清冽的药香萦绕在鼻端,敖寸心也几乎陷入莫名的恍惚,分不清今夕何夕、今时何时。不是缥缈的思念,每一寸都是不可撼动的真实。
那是他的气息,那样凛冽而温暖,可以劈开一切危险,可以抗住所有苦难。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杨戬……”她接不上气地开口,“告诉我,你痛吗?”
他身子一僵,望进她浅如琥珀的眼瞳,压抑地喘息着,“……我一直都痛不欲生。”
深渊里的声音直撞进心底,敖寸心阖上眸子,在他耳畔呼吸道:“我也是……”
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取蕴苦……不堪说,不堪想。
软香千种,刹那心动,眼底红尘迷离,浮生半晌贪欢。
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所有深深藏起的心魔都无言又肆虐地互诉给最初和最后的相伴之人。烈焰烧遍,连同那些凄冷孤寂的过去与现在,一一熔化。
“杨戬……”
杨戬……
真是世间最动听的名字,丝丝缕缕缠绕着心弦。
万幸不曾相忘于江湖。
“再叫我一次......”破碎的低语在耳际呢喃,就像三百多年的阔别只是寥寥几字从他薄唇轻诉的一瞬。
他啊,从不肯问一句“想不想我”,可燃烧着的冷言到底还是露出了马脚。
敖寸心的指尖抚过新伤旧痕,一路向上,绕到心口伤疤上停住。这道疤是她的,是她割开倒钩处的皮肉才把险些夺命的暗器取出。
明明强大到放眼三界难逢敌手,却比常人更频繁地从鬼门关前一次次路过。
还好,她终究没有与他走散......
“我很想你。”她凑在他耳边悄悄说道,仿佛终于把深藏的珍宝从尘封的箱底捧了出来。她深深吸取空气里不多的清凉,轻轻吐出那个一生都魂牵梦绕的名字——“杨戬......”
满耳旖旎,满眼飞眩,满心炽胀。
犹如山林呼啸,犹如惊涛万丈,犹如粉身碎骨。
模糊的□□逸出胸膛,连同冲破禁锢的热烈和肆意澎湃的痛苦。
粗重的热气呼在她的耳畔,她从没听他喘得这么厉害,仿佛遥远西海的凄凄风声,撕扯起内心深处的疼。
向谁赎回逝去的时间,向谁追索血色的离散?
半世娑婆,还剩谁留在身边?
他内伤沉重难愈,又一直不得调理,虚空的身体如同被抽脱了最后的力气,内腑间的剧痛抑制不住地发作起来,喉头腥气翻涌,将四散纷飞的意识也搅得昏昏沉沉。杨戬眼前一黑,半声闷哼出口又被他狠狠忍了回去,人却撑不住地伏倒在她身上。
敖寸心揽臂按住他脊背第五椎棘的心俞穴,不敢运劲太快,和缓地引气导经,助岔乱的内息回归丹田。
真气在他久未痊愈的受损筋脉间流转,她的泪水顺着眼角簌簌滚落枕上,琥珀般的潮湿眼瞳瞥向埋头在她颈间的人——他的全部悲恸,他的全部心痛,她都逐一体会过。
敖寸心小心地扶开他,拭了拭他渗出薄汗的额角,只觉温度降了些,不由得稍稍欣慰,拉起轻软的蚕丝被盖好,悄语道:“痛是一个代价,我还活着,你也活着,在痛里替那些放不下的人好好活着。”
杨戬深喘了一下,将她搂在自己胸前,侧颊贴着她的乌发,哑声道:“一生的痛苦里,只有你是唯一那点甜……”
三千世界的刀戟箭丛里,只有你是唯一那点心安。
遥远的打更声捎来结庐人境的清欢意味,固执地跻身于浓重的夜色间。
他的呼吸渐渐低缓了下去,在一片静谧里安好地流淌。
习武到这般境界的人,睡里梦里都会本能地隐藏自己的声息。
敖寸心在他温暖的怀里往前蹭了蹭,感受那一下一下的稳定心跳,偷偷自语:“你肩上扛着我所扛不动的三界,那么就把你的快乐、你的哀伤,还有一切不得不在人前掩饰的脆弱,一并卸给我承担,好不好?”
别再自苦,累我心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