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8、解药 ...

  •   【时间坐标:敖寸心失忆期间在杨府过年】

      除夕更阑,爆竹满巷。

      热闹繁华的灌江口户户喜气吉祥,唯有杨府在一片市井烟火气里透着几分遗世独立的清静。

      眼下岐山战事胶着,一众天将忙于军务,又有三首蛟远俘敌营,杨刘两家与梅山兄弟把酒小聚,勉强苦中作乐一回,推杯换盏到明月高悬也就各自散了。

      六耳猕猴顶着一副哮天犬的皮囊潜在杨府已有月余,当年上演真假美猴王的实力犹在,这次不惜自残一腿,借口养伤日日躲在深院。是夜,他趁着众人团聚,自己早早离了席溜到后院,翻箱倒柜地搜找用以造谣诬陷的“罪证”。

      后院有个堆放陈年杂物的小厢房,六耳猕猴从箱底兜了一包奇奇怪怪的零碎拿到屋外晾茶叶的案台上,借着月色若无其事地翻看——他管这叫灯下黑,越是装出一副坦荡样子,越是无人看破他的贼心。

      这包袱少说也有上千年没动过了,不知被谁压在了最深的箱底,好像有意藏着掖着,显得十分可疑。六耳猕猴扒拉着形状各异的瓶瓶罐罐,拔开一个精致小瓶的塞子往里看了看,没瞧出什么名堂,放在鼻下闻了又闻,半点气味也无。

      六耳猕猴一头雾水地自思:暗杀毒药么?这么高级,难道真是用来谋逆的?

      “哮天犬。”清灵的女声远远传来。

      到底做贼心虚,六耳猕猴冷不丁一哆嗦,小瓶直接脱手,清水一样的液体全洒在了一簸箕新茶里。好在他眼疾手快,在来人走近之前把小瓶捞进了袖口。

      “三圣母,你们散了?我瘸着腿也没什么趣儿,寻思着找点好玩的旧物解闷。这东西看着眼熟,想不起来是什么了。”说着,他指了指那旧得掉渣的包袱。

      杨婵宽慰了他几句安心养伤云云,又颇为认真地寻思了一会儿,“早先家里没有这个,像是三首蛟的东西……”她话音突然止住,清澈的目光在包袱里的瓶瓶罐罐上盯了盯,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嫌弃,晦涩地叮嘱“哮天犬”把东西收好不要乱动,自己则急着远离是非之地似的拿茶勺取些新茶匆匆拿去泡了。

      得知只是三首蛟的旧物,六耳猕猴既大失所望又暗自庆幸,约莫弄洒的东西不会是什么厉害毒物,那些沾湿的茶想来并无大碍。不过,他素来做事周全,暗暗追过去偷看,见茶壶被杨婵留在了厅角,便趁机把茶水全换了。

      杨婵此时已给留在席上说话的杨戬与敖寸心奉了茶,回来却觉紫砂小壶提起来略重了些,原本只剩半壶的茶水被人续上了一些似的。她略一思索,凭直觉返回小厢房处查看,这才发现簸箕里好一片茶叶都湿了,再回忆起方才的情形,不放心地拈起一叶干茶用舌尖轻舐一下,并未觉出异样。

      杨婵不放心,指尖略施法术,将茶叶烧成灰烬,只见一缕诡异的青烟飘升散去,同时一股再也藏不住的邪门香气钻进鼻端,杨婵登时心头一颤——果然沾上了三首蛟的“好东西”。这东西与凡间的粗滥制品全然不同,做得隐秘又浓烈,就是那家伙专门给神妖预备的上等佳品。

      “哮天犬那个毛手毛脚的……”杨婵尚未来得及羞愤,蓦地瞳孔紧缩,调头往正堂宴桌而去。

      装饰简雅的正堂内,桌上残羹冷炙已撤,只有杨戬一人静坐,在柔和的烛光里晕染出温润清俊的轮廓,显出几分高处不胜寒的落寞。

      “二哥别……”杨婵到底来晚一步,眼看着杨戬一仰头将玉盏里的“好茶”饮尽,鼓起勇气朝敖寸心留下的空杯瞥了一眼,整个人都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杨婵的内心已经纠结成了点心铺子里的麻花。实话实说吗?难道要说“二哥,你的茶里被我下了药”,或者“二哥,我不是故意给你和嫂嫂下药的”?

      她自幼教养良好,脸皮又薄,试着张了几次口,终究还是无从启齿。

      杨戬还在等她的下文:“何事?”

      “我……那个……敖、敖姑娘回房了?”

      “她刚走不久,应该还没歇下,你有话同她说就快去吧。”杨戬唇边绽出一个暖似和风的笑,无意中令心虚歉疚的杨婵更加局促。

      “也没什么事……我去瞧瞧她,二哥早些休息。”

      杨婵飞快地说完,做贼一样回后院翻找解药,尽管以她对三首蛟的了解,那家伙才不会预备什么解药。方才的旧包袱不知被“哮天犬”塞回了哪里,一时竟找不见,她又不好开口过问,一向淡静的人竟尔急出一头细汗,在徒劳了整整一刻钟后无奈放弃。

      “唉……”杨婵满脸黑线地揉着额角犯难,“没有解药能行吗?”

      她实在没有应对这种突发状况的经验,想着得同敖寸心好好解释一番,只盼她客居在此不要多心才是。凡间新兴一种紫苏饮子,甘甜清凉,十分得敖寸心的喜爱,杨婵便近乎虔诚地亲自沏了一碗,准备就靠它来赔罪了。

      她失魂落魄地穿过池边回廊,好巧不巧正与回房的杨戬顶头撞见,敏锐地察觉他面上浮出一丝可能连本人都没意识到的心浮气躁,登时被难以收场的现实炸得脑中嗡响,忽然不敢去见嫂嫂了,心虚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躲一躲风头。

      然而地缝并不好找,她灵光一现,也不知哪儿来的急智,一把拉住杨戬,一本正经地说起瞎话:“二哥,这是我给敖姑娘准备的紫苏饮子,你帮我送过去好吗?我忽然想起有件要紧事得同彦昌商量,怕一会儿在她那里耽搁下来会忘了。”

      杨戬剑眉微蹙,“夜已深,我去不合适。”

      杨婵心道:我的真君老爷,就数你最合适了!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琉璃小盏往杨戬手里送,面上的清浅笑意婉然如旧:“一点小事而已,敖姑娘不是囿于俗礼之人,不会见怪的。”

      望着杨戬勉为其难的背影,杨婵这才算舒了口气,视死如归地想道:嫂嫂啊嫂嫂,我已经派解药自行上门了,你大人有大量,茶的事就当没发生吧,好不好?

      寒冬腊月,又晴夜万里,更显晚风冷冽。

      却说敖寸心回房歇下,莫名烦闷难安,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心中默演杨戬教她的一套剑法,一时回忆灵活多变的招式细节,一时又想起那人卓绝飘然的劲逸身姿,愈加辗转难眠,索性披上外衫提了木剑到屋外练将起来。

      巽坎心经演练出来十分好看,翩跹如蝶转惊心,气势如龙吟摄魄。那个人的身法在眼前重重叠叠地浮现,她想象着他的路数挥剑佯攻,真气在体内游走几个周天,非但不觉静心,反而更加燥热。

      沉稳的脚步声飘至耳际,敖寸心目光一动,只见一个清傲英挺的身影映入眼来。心念才闪,剑锋已发,只见来者从容不迫地后撤半步,旋身避开利刃,将手上一物平平送出。敖寸心剑尖轻点阻住飞物的冲势,伸手稳稳托住,原来是盏甘甜扑鼻的紫苏饮子。

      “三妹念着你,托我送来。我还担心天色晚了唐突佳人,原来佳人雅兴甚高,倒是我多虑了。”他浅笑着说明来意,目光触上她琥珀色的浅瞳,却不知怎的心头一荡,掀起一阵广袤无垠的波澜壮阔。

      敖寸心刻意压着的某种情绪在听见那人走弦般的嗓音时猝然醒转,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侵吞她的血液内腑,霎时间弄得心里麻麻痒痒,连喉咙也愈发干燥起来,也顾不得客套,连忙将饮子一口气饮尽了。

      温热的气息触上额头,周身被一种低调的温暖沉沉包裹,敖寸心猛地抬眼,惊觉杨戬就站在自己身前不过寸许——他正将自己的外衫披到她肩头。

      “院里凉,敖姑娘早些……”

      后半句话敖寸心竟没听见,双耳被争先恐后涌入的杂音充斥,轰隆隆震成一片,仿若整个西海的凛冽风声都一股脑灌了进来。

      这是哪儿……

      萤火熠熠,绿藻曳曳,红珊点点,却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孤独。

      是娑婆谷,美丽而偏寂的娑婆谷。

      敖寸心用力晃了晃脑袋,感觉那里面全是一坨一坨的糨糊:我不是在杨府吗,怎么又回到这儿了,杨戬呢?

      她心念才动,便见摇动生姿的藻丛后走出一个高挑尔雅的素衣男子,微曲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笼着一层看不真切的淡金流光,一双墨玉似的桃花眼正含笑瞧着她,罂粟般的薄唇勾起一个魅惑的弧度。

      “杨戬?”她更加茫然了,“你……你怎么进得来?”

      敖寸心的双腿不听使唤地走近,眼珠子也受了魔障一般钉在他的喉结和领口。她攥紧了拳,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会把手伸过去——万一再做出什么“见色起意”的事,连她自己都要信了。

      忽而脚下一晃,她像是被谁带动着挪了几步,挣扎着定了定神,惊讶地发现自己原来已被杨戬搂在怀里,他身上若有若无的冷香正无比真实地偷渡进她的肺腑,熟悉得深入骨髓,令她没由来地有些缺氧。

      海水里细泡升腾,两个人抱在一起跌跌撞撞地不知正往哪里走,脚下突然绊住,随着七零八落的声响,敖寸心只觉身上一痛,自己已经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满眼的浩荡春光骤然碎了,心神轻飘飘地飞回了点着灯烛的杨府客房。

      她是被门槛绊了一跤,与杨戬双双扑进屋里,而此时的杨戬正如梦初醒地压在她身上,面上的空茫显而易见。敖寸心失去的听觉瞬间归了位,耳畔呼啸着自己和杨戬两个人略显气促的呼吸。

      狂躁的心跳里,一些熟悉的浮光掠影从眼前一闪而过,待她企图抓住那些蛛丝马迹时,它们却又从脑海中溜走。

      “是你吗……”敖寸心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当我无数次从娑婆谷口望向远方时,虚无缥缈地期盼着的那个人,就是你吗?

      “你想起来了?”他的目光有那么一刻冲破恍惚露出清明,“告诉我,我是你什么人?”

      ……

      “我们也算同生共死过了,日后还望二郎真君多多罩着。”

      “既是生死之交,姑娘也太客气了。”

      “那好,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兄弟!”

      ……

      影影绰绰的回忆一触即碎,被鲜活的现实掩盖得荡然无存。敖寸心摇了摇头,“你……你是我兄弟。”

      意识还在艰难地拉扯,自己冲口而出的一声“兄弟”终于将她的魂魄召了回来,敖寸心吃了一惊,用力推开几乎与自己贴在一起的杨戬,狼狈地起身往外迈。

      杨戬矫捷地翻身而起扯住她的腕子,嗓音都沙了:“你往哪儿去?”

      她仿佛被腕上的手烫了一下,腿上发软,竟没能再往前一步。脑子里又开始混沌难明,她几乎想要顺着杨戬那只手一路摸索上去,循着这点来之不易的温暖将自己早已干涸的心灵一路解封。

      是啊,往去哪儿去,有哪儿可去呢?

      她贪恋地回眸,触上杨戬乾坤浩瀚的星眸,心间便如羽毛轻轻拂过,腾地烧起一把邪火。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

      在反应过来之前,她的背已经撞上了门板,被他钢铁似的双臂圈在角落,根本撼动不了。

      午夜的爆竹声穿过灯火通明的街市错落传来,隐约有少年的嬉闹,描摹出一幅平凡欢喜。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自己是谁吗?”他微微俯下身子与她平视,低沉的声音宛如夜半雪落:“你是……我在无人之巅步步回望的人间烟火。”

      不知是不是拜体内寒毒所赐,直到此时此刻,敖寸心还能抢救回一丝近乎正常的理智,“你怎么了?”

      杨戬的胸口剧烈起伏,似乎克制某种看不见的残暴,从牙缝里挤出滚烫的几个字来:“……久思成狂。”

      “你的凡心不该用在我身上。”敖寸心模模糊糊听见自己机械地回话,已经无法多做思考。

      “那该用在谁的身上?”他的嗓音低不可闻,一双桃花目在昏暗的烛光里荡漾开一片漩涡般的温软,继而,他将人揽在胸前,轻声讲起道理:“一往情深,再而衰,三而竭,你不知道吗?”

      敖寸心心中涌入一股暖流,几乎站立不住,预感到自己好像要被一种无法自控的力量出卖,抽出仅剩的清明祭起挟恩图报大法:“你要干什么?我……我救了你的命,你就这么忘恩负义?”

      就在这时,杨戬垂下羽睫,掩住了眼底快要脱缰的情绪,近乎风度翩翩地将下巴搁在她的颈间,道貌岸然又气息不稳地道:“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在过分压抑的一句话脱口之后,杨戬眸中隐约透出几分灼热的狠戾,仿佛有盖不住的火星乱爆出来。他温热的手揽住她的后腰,冰凉又柔软的唇瓣似乎正在遣散她的一切不安。

      敖寸心凝住了,在一脑子糨糊里费力地分辨这个举动的含义,晃然听见他的心脏正在一下一下地撞着胸膛。她的身体不经意地靠向他,越贴越紧,脚下仿佛飘然云行,整个天地都在旋转分离。

      灌江口的尘世喧嚣渐渐远了,娑婆谷的清冷孤寂渐渐淡了,一切颜色都消解在走向疯狂的炽烈里。

      夹杂着狂风暴雨般的热烈,几乎要将她按进门板。他的外衫还松松垮垮地披在敖寸心身上,他却像是热得受不住了,突然扯开自己的衣襟,将短衫脱了下来,露出雪白半透的中衣。

      还没来得及思考“杨戬怎么突然转成这种性子”,敖寸心就轻易被裹挟到了榻上,带起的气流逼得灯烛俱灭。

      周遭的声音如同蒙了一层轻纱,虚幻得听不真切,她仔细分辨才听出他在她耳说:“天地烘炉……没有人能逃出去,无论是你还是我……对否?”

      明明是绷着脑中最后一根弦在询问她的心意,吐气如兰的破碎话语却更像低磁的痛吟,在敖寸心听来,分明彰显着难以言喻的风情万种。

      黑夜中,杨戬的桃花星眸幽深迷离,如同一匹荒野上的狼,正在慢慢靠近他的猎物。敖寸心鬼使神差地将他薄衫的衣带轻轻一拉,任两边襟衽帘幔似的垂落在自己身侧。

      啃噬心房的毒药,亦是一疏狂思的解药。

      娇小的猎物伸臂环住了他的脖颈,深深吸气,只觉这一刻已在心里扎根千年,宛如她前世苦苦翘盼的归宿——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她情愿。

      绫罗落在地上,掩不住浓厚而炽烈的气流。

      他暴露着焚琴煮鹤式的野性,她也像只凶狠异常的小兽,又透着点投入到极致的虔诚。

      封闭过去,袖手未来,只有一双赤色心灵,在人间的万家灯火里围起一座超脱岁月的孤城。

      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

      攀钩落绮障,插捩举琵琶。

      刺破桃花蕊,春风入谁家。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