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月的芬芳》藤壺B

5、chapter5

　　利耶分明看到蜜雀瑟缩了一下，随后张大眼睛，阴阳怪气地问：“你不知道吗？”
　　“什么？”
　　“哈，像你这样的小姑娘！”
　　“我不懂你的意思。”利耶看着她。
　　“真是傻的可爱。”蜜雀笑嘻嘻地跑开，向其他人炫耀新发现去了。
　　利耶摸不清头脑，没人理会她。只是偶尔有一些目光落在身上，仿佛细弱飘忽的飞虫，不痛不痒、令人烦躁。
　　她起身朝印象中罗兰的方向走去，回廊里缺少灯火，黑暗如雾，模糊了人的视野。没走多久，一只手就拦住了她的去路，把她吓得后退了好几步。
　　“是利耶吗？”罗兰的声音从黑暗深处传来。
　　“是的。”佐伊的声音距离得更近些。他的面孔突然从浓黑中凸显出来，像是漂浮在空中的白面具。
　　“您不能继续前进了。”
　　利耶僵直着背脊，说话的声音也变得结巴起来：“我要、要和罗兰告别……”
　　佐伊说：“殿下现在没有空。”
　　“我在这里等他。”利耶不想回去，迟疑了一会问道，“……你能告诉我，为什么罗兰要收养我？”
　　佐伊沉吟片刻，说：“如果一定要说一个令人信服的缘由，在我看来，显然是因为您如此幼弱无知。”
　　利耶无言以对。
　　“无论多么残酷嗜血的种族，对于新生儿总存有怜悯之心。”
　　“他们对我可说不上友好。”利耶脱口而出。
　　“那可不是因为您是新生儿。”佐伊反驳道，“而是您太孱弱了。”
　　“你可以不要这样否定我吗？”
　　“那还真是抱歉，伤害了您的自尊。”佐伊的话听起来毫无诚意，可他的表情十分真挚，“如果您愿意，不妨听听我的想法。”
　　“你说吧。”
　　“或许您还未脱离人类的思想，请允许我做一个假设——假设您的父母死于债主之手，而您无力还债，这时候有一位慷慨的绅士愿意资助您你会接受吗？”
　　“当然不会。”
　　“原因呢？”
　　“我会认为他图谋不轨。”
　　“然而无法偿还债务您将面临更大的危机。”
　　“可我没有什么债务。”利耶直截了当地说。
　　“听说您和魔女有一笔交易。”佐伊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利耶一时间头皮发麻。
　　佐伊接着说：“我无意探知您的秘密，不过要知道这世间发生过的事情，总是有迹可循。”
　　利耶不接话，佐伊又说：“如果您愿意留下，这无疑是个双赢的局面。”
　　两人正说着，长廊深处传来罗兰的声音。
　　“让她进来吧，佐伊。”
　　佐伊低头看了利耶一眼，她就乖乖地起身往黑暗深处走去。这样不知走了多久，利耶仍旧没有看到光亮，她停下脚步试图回头——可来时路也看不清了。
　　利耶站了好一会，直到罗兰的声音不知从哪幽幽地飘过来：“噢，我忘了你看不见。”他打了个响指，两侧瞬间点起两排烛火。
　　冗长的走廊两侧挂满壁画，尽头是一扇半开的巨大雕花门，门扉上的鎏金在灯火下跳跃着光芒。
　　利耶把头探进去，房间里没有点灯，月的银光勾勒出伶仃的背影，罗兰的坐姿看起来颇为颓丧。
　　“罗兰？”利耶小声叫道。
　　“你来了呀。”月光使他散发着微芒，就像一盏微弱的孤灯。
　　利耶缩手缩脚地走过去，站在几步之外，罗兰一把伸手把她拉到跟前。
　　利耶看了他一眼，又吓了一跳。他脸上几道纵横的血痕，眼中不断涌出潺潺红流，像个不折不扣的魔鬼——
　　他直勾勾地盯着利耶。
　　利耶几乎想要夺门而逃，可下一秒罗兰突然露出了璀璨的笑容，房间里的烛台倏然燃烧起来，那双神秘的眼睛再度摇曳起诱人的光辉。
　　利耶舔舔嘴唇，有些口干舌燥。
　　罗兰抽出丝巾擦拭脸上的血泪，想象不出几秒前他还眉目哀戚地痛哭，现在他的笑容就像灯下闪烁的钻石。
　　“我就这样让你害怕吗？”他装模作样地叹气。
　　利耶低头沉默不语。
　　罗兰突然伸手抬起她的头，双手轻柔摩挲她的脸颊，仔细端详着。他靠得太近了，以至于利耶稍稍屏住呼吸仍旧可以闻到轻微的、诱人的香气。
　　他像一株猪笼草。
　　利耶不合时宜地想，罗兰又在她脖颈旁嗅了嗅，终于放开她安抚地说：“别怕，小孤女，我对你没有恶意。”
　　即使有恶意我又能做什么呢？利耶暗暗地问。
　　“我想佐伊一定告诉你了，我收养你的原因。”
　　“……因为我长得像你的兄弟？”利耶不确定地问。
　　“哈哈，你们一点也不像！”罗兰开怀地笑起来，这个笑倒不那么虚幻，“他比你高大、结实，有一张更讨人喜欢的脸。”
　　“……”利耶闭上嘴。
　　“好吧，我收回我的话，你和他小时候有些像。”他侧着头，嘴角的笑容尤为温柔。
　　利耶感到恶寒，不禁往另一边挪了挪。
　　“来，来！”罗兰对她招手，同时从桌上拿起相框，“我给你看看他的模样。”
　　利耶对佐伊嘴里“乖僻暴戾”的东方人实在好些好奇，没忍住凑过去看了一眼，随后她愣住了。
　　“如你所见，他来自东方。”罗兰说。
　　这点毋庸置疑，可利耶的关注点却不是它。
　　“他的眼睛……”她迟疑道。
　　“没错，他的眼睛不太好。不过他足够灵活，眼睛不好也没什么妨碍。”罗兰热切地夸耀起自己弟弟，身上突然洋溢着女人们说悄悄话的八卦气息，“而且他还很迷人，我知道氏族里有很多姑娘都喜欢他。”
　　“哦……”利耶有些呆滞。她想到自己的口袋里还有一张名片，那上面说不定就印着约兰达庄园的地址。
　　这真是奇妙的缘分。
　　“你喜欢他吗？”罗兰又问。
　　利耶转头，脸颊没有由来地红了。当然喜欢，简直可以称得上热爱，就像热爱自己的生命一样。
　　罗兰很满意这个无声的回答，他轻声说：“我知道没有人会不喜欢他。留下来吧，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你们住在一起？”
　　“是的。”
　　“我愿意留下来。”这回利耶没有再拒绝他了。
　　她点头，因为照片上这个站在罗兰身边的、戴着墨镜的东方男人，他是杜恩。
　　“您喜欢的颜色？”

　　“红、红色。”

　　“噢，您的黑发很适合红色。”佐伊低头记录下来，“这点毫无疑问。”

　　“谢谢？”

　　利耶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她被按在扶手椅中整整两个小时，佐伊寸步不离地站在一旁，嘴里一刻不停地发问，那些问题无一不是她琐碎的个人喜好。

　　她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这不仅是因为佐伊像服侍老祖母一样服侍她，更是由于她不久前还义正辞严地拒绝他的提议，结果一转身就答应罗兰留下来。

　　利耶深感自己如今丢尽了颜面，像个表里不一、欲拒还迎、厚着脸皮的碧池。

　　佐伊注意到她的反常，探身仔细检查了一番她身下的扶手椅子，甚至请她起身，逐一拍打了座位上的每一个软垫。

　　“这椅子有什么问题吗？”利耶问。

　　“这话应该由我发问才对。”佐伊回答，“您坐得很不安稳，我以为座位上有什么硬物硌到您了。”

　　“我又不是豌豆公主。”利耶垂下头小声说。

　　“您当然不是。”

　　气氛窒息般的尴尬。

　　利耶想到，佐伊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对她使用敬语？他的礼仪真是无可挑剔，可他谦恭的神态语言并没有使人如沐春风，反而加剧了话语中嘲讽的意味，它们深深刺痛了利耶。

　　佐伊敏锐地觉察到她的困扰：“如果您的不安是由于我曾劝您留下，那么您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他理所当然的口气就像施舍。

　　利耶却因为他的嘲弄更加无地自容。

　　接着，佐伊又询问她何时有空闲：“恐怕您得亲自去挑选一下个人用品。”

　　“我无事可做。”

　　利耶老实说，佐伊挑了挑眉毛：“我可着实不空闲，不如您现在就和我走一趟吧。”

　　于是，佐伊又驾着棺椁般的马车“哒哒哒”地驶出庄园，踏上午夜的街道，利耶从窗子里向外看。街头巷尾的店铺大都熄灯打烊，零星的行人步履匆匆，这座城市虽然不像郊外那样妖魔横行，但落单的住民受到袭击也是常有的事情。

　　煤油路灯下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仿佛罩着一层暧昧的黑纱，偶尔一两间店铺的窗口，才会放射出异常绚烂的光彩。

　　佐伊就是在这样一家店门前停下马车。

　　利耶看着橱窗里摆设的衣帽，一下明白了这是家服装店——她探出头，尴尬地看着佐伊。

　　“你要给我买衣服？”

　　“是量身裁剪。”佐伊纠正道。

　　“诶，还是算了吧！”利耶像只柔弱的鹌鹑。

　　佐伊只看了她一眼就低下头，将手臂伸到她面前，其中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利耶僵持着，气氛足以冻结北冰洋。

　　到最后她还是低头认输，伸手扶着佐伊的胳膊准备下车，这时佐伊机械般地说道：“请您记住，维持穿着仪表也是必要的妥协。”

　　“哦。”利耶闷闷地回答。

　　两个人进了服装店，站在柜台后的是位火红头发的姑娘，她个子不高，皮肤却白的发亮，鼻梁上雀斑也因此显得尤为醒目。

　　“欢迎来到瓦莱莉制衣店。”她从高脚椅上跳下来，“哈，佐伊！这是你的新女友吗？”

　　“你的笑话真有趣！”佐伊挑眉，随后介绍说，“这是利耶小姐，亲王殿下的养女。”

　　“可爱的姑娘。”瓦莱莉绕着利耶转了一圈，又拿来皮尺和本子说，“说吧，这次需要哪些服装呢？”

　　“最新一季的所有衣饰，这些你总比我清楚。”佐伊将利耶推到她面前，瓦莱莉拉起尺子测量起来。

　　“礼服、披肩、外袍、帽子、手套……对了，你需要睡裙吗？”瓦莱莉小声问，“我们这里还可以定做超性感真丝睡裙，保证每个男人都会喜欢——包括那边那位不解风情的老家伙。”

　　“不不不，你误会了……”利耶还没来得及反驳，就听见不远处的佐伊清了清嗓子说道。

　　“咳抱歉，两位女士我要事先声明我并不是有意偷听，如果你们不介意我还是想保持一点神秘感。”

　　“那不如劳驾你去外面等？”瓦莱莉说着打了个响指，佐伊“咻”地从原地消失了。

　　利耶见鬼似的看着两个人——现在只剩下瓦莱莉一个人了。

　　瓦莱莉笑着又打了几个响指，问道：“没见过这个吗？”

　　“的确没见过。”利耶老实说，“……而且我以为他是个老古板。”

　　“哈哈，老古板？”瓦莱莉发出了清脆的笑声，“不，说实话这幅德行的男人才正常。”

　　利耶挠了挠自己的脸颊，问：“冒昧地请教一下，你也是……”

　　“不，我不是吸血鬼。”瓦莱莉猜到了她的疑问，直截了当地说，“我是魔女，现在在城里从事服务行业的多半是魔女。因为长相符合大众审美、脾气好又能收拾其他妖怪的烂摊子。”

　　“那你认识蒂卢森吗？”

　　“蒂卢森？”瓦莱莉毫不犹豫地回答，“不，我不认识她，就像你不可能认识所有吸血鬼。”

　　两个人正说着话，店门口的铜铃响了起来，外面走进来一对皮肤靛蓝的姐妹。

　　“欢迎来到瓦莱莉制衣店。”瓦莱莉招呼道。

　　可她们却先注意到了一旁的利耶，两人面面相觑，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她。其中一个黑安妮丝说道：“竟然是你呀！”

　　另一个接着说：“你身上的味道比我们上次见你时还要糟糕，你多久没有进食了？”

　　“可怜的孩子。”

　　“真可怜。”

　　两个人一唱一和，随后从手提袋里掏出一个锡壶，递给利耶说：“就当我们做好事，赊给你吧！”

　　利耶没有接手。

　　“你可真没有礼貌！”两个人因为被冷落有些忿忿不平。

　　“两位女士，请允许我为你们介绍。”瓦莱莉打断她们说，“这是亲王殿下的养女，利耶小姐。”

　　蓝皮肤的姐妹花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瞪着眼说不出话，好一会才有人开口。

　　“真是恭喜你！”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她们干巴巴地说着，远不如前两天的怜悯嘲弄来得真情实感。

　　利耶不好意思地回答：“就在这两天。”

　　“那你可得注意。”黑安妮丝异口同声地问，同时一左一右抓住利耶。

　　她们在她身边耳语——

　　“你还在追求那位绅士吗？”

　　“毕竟现在有了那样一位养父。”

　　利耶老实说：“我的确还在追求他。”

　　黑安妮丝笑了，她们这回更加热情洋溢，直接把瓶子塞进她手里。

　　“那你现在可离不开我们了。”

　　“我们能令那位绅士为你倾倒。”

　　“没人比我们更懂得讨好素食主义者。”

　　“你说对吗？魔女小姐？”黑安妮丝回头问瓦莱莉，“论起挑选衣服的眼光，我们可是独一无二的。”

　　“这是当然！”瓦莱莉连忙附和，又对利耶说，“毕竟这两位女士也曾是一国的王女。”

　　利耶尽力让自己看起来不太惊讶。

　　瓦莱莉笑着说：“两位女士不如帮她挑选一些符合身份的衣饰吧！”

　　“好主意！”

　　说着，利耶就被三个女人塞进了一堆（据说）时兴的蕾丝花边和丝绸缎带里。她们兴奋地扒掉她的上衣裤子，给她套上腰封，又拉起吊袜带，一顶一顶试过各种帽子。

　　利耶晕头转向，她想起小时候女孩子们之间流行的游戏，就是将洋娃娃装扮成最高贵优雅的淑女。

　　她突然成为了她们手里的道具，魔女还要品头论足一番。

　　“我认为，她需要化个妆。”瓦莱莉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堆瓶瓶罐罐，还有五颜六色的粉末和刷子。即使说这是在配置某种魔药，大概也没有人会怀疑。

　　“等等，魔女不是应该挥挥魔杖就轻松解决一切吗？”利耶惊恐地按住她的手。

　　“我的姑娘啊，那可都是些落伍的模板！”瓦莱莉摇头说，“真正的美丽应该独一无二。”

　　三个女人将利耶团团围住。

　　等到城里的钟声敲响四下，城市里的敲窗人开始陆续醒来，店外的佐伊意识到他应该给里面的人提个醒。

　　他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声。他只好推门进去，然而服装店的地板却令他落不下脚。靠近门口的地方平铺着一条条轻薄的粉蓝、乳白与黑紫的丝绸长裙，再往里几步，靠近人台的地方又堆着蓬松的轻纱蕾丝裙撑，十几顶造型夸张的帽子在桌上累起小山，一朵暗红的玫瑰点缀着它的顶峰。

　　佐伊听到店铺深处传来小女孩的控诉：“我的头发！”

　　他走过去，掀起里间的帷幕，利耶正试穿一条东方的丝绸旗袍，额间还缠绕着一圈宝石。三个女人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发饰，在她们的簇拥下利耶显得那样娇小可爱。

　　佐伊有那么一瞬间，能够理解罗兰亲王对幼崽的特殊感情了——弱小、可怜而又无助。

　　他倚着门框，向另外三个女人建议：“额头上用绿宝石比较好哦？”

　　所有女人都停下了动作，目光聚集在这位不速之客身上。

　　利耶涨红了脸，抄起身旁的发音盒就丢了过去——

　　回去的路上，佐伊的左眼乌青一片。

　　“对、对不起啊……”利耶说了不知道第几遍道歉。

　　“我说过了您不用感到自责，我刚才的行为的确并非绅士所为。”佐伊驾驶着马车，好像没有感情的机械，“虽然动手也不是淑女的品格。”

　　这家伙真是无时不刻都在进行刻薄发言。

　　利耶忍耐着，又低声说：“如果方便，您可以送我去一趟普罗提公寓吗？”

　　“我的荣幸。”佐伊看了一眼怀表，“不过请允许我加快速度，我们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