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月的芬芳》藤壺B

3、chapter3

　　她能带给黑安妮丝什么好处？
　　利耶自己也说不出来。尚且有一半是正常人类，保留着人类的道德与良知，她甚至连杀人越货都做不到，还要向其他妖怪索取作为食物的血液。
　　她最珍贵的只剩下她的性命，然而这条命如今正握在他人手中。
　　第一个三日月已经过去，月亮正慢慢变圆。今夜它悬挂天际，冷淡的光照亮地面，利耶看了看月亮，又看了看手里的一小瓶血液，那是黑安妮丝赊给她的——
　　“如果你成功了，我们希望那位绅士能为我们做一件事情。”
　　利耶从黑安妮丝的洞穴向下走，就像上山时一样，周围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她，散发出莹莹绿光。
　　利耶认为自己不该害怕，她身体里也有属于吸血鬼的那部分。她壮着胆子下了山，荒野里充满虫鸟野兽的啼鸣，一同响起的还有黑暗中的窸窣声，它们悄悄地靠近她，伺机而动。
　　利耶感觉到了异常，停下脚步去侧耳倾听，但四周并没有不同寻常的动静。她又走出一段路，那个声音一直尾随其后，每当利耶想要仔细分辨时，它总是飞快躲藏起来。
　　有一次腥热的气息就喷吐在她颈上，利耶吓得回过头去，仍旧只看见空空如也的荒原小道，她打了个寒颤，猛然拔腿狂奔。
　　耳畔风声迷乱，直到利耶觉得自己几乎不能呼吸了，才停在路边喘气。
　　这时一连串“哒哒”的响动在夜里传开。
　　利耶一惊，朝声源看去，远远的有个四方形轮廓，待它近了一些她才看清，那是辆由两匹黑马拉着的马车。这真叫人诧异，她第一次在游乐场和电影外看到马车，一时半会竟移不开眼睛。
　　黑色的马车行驶在月光下，有如流云的阴影，很快近在眼前。利耶走到田梗上，为它让出足够的位置。车架上穿着燕尾服的男人——大概是个车夫，他看了她一眼，略略点头，慢悠悠地驾着马车过去了。
　　——里面装着的或许是妖魔！
　　她这样想着，忽然看见马车在前方停了下来，车夫回头对她说：“女士，我的主人有话对你说。”
　　“……我？”利耶比划着自己，露出片刻的呆滞，她想自己应该没有说出心里话吧？
　　“没错，所以请别傻站在那里了。”他毫不客气地说。
　　“……”利耶翻了个白眼，不太情愿地走到马车旁。原本严丝合缝如同棺材的车身上，如今开了半扇窗户，她能感觉到车厢里投出的目光。
　　“黑发的小姑娘，你的父亲呢？他怎么能放心你独自在外行走？”
　　问话的声音属于年轻男性，不过说话的语气和方式却像个长辈。
　　“……被驱魔匠杀死了。”利耶不得不再次说谎。
　　“可怜的孤女！”男人发出一声叹息，“我可不能坐视不管，你要上车吗？这附近很不太平。”
　　“诶？”利耶迟疑着，并不想上车。半夜驾驶古怪的马车出现在郊外，即使不是妖魔鬼怪，也必定不是什么正常人类。
　　可她又立刻想起刚才那些细碎的声音和喷在颈上的腥热气息，恐惧的感觉从毛孔里接连涌现，拒绝的话她怕是说不出口。
　　“请让我上车。”
　　“好女孩。”男人表示赞同，同时对车夫示意道，“佐伊，让她上来吧。”
　　“是的。”车夫佐伊恭敬地答应后，又轻声对利耶道，“真是不错的运气。”说着他跨下车架半蹲着，将戴了手套的双手送到利耶面前。
　　利耶再次受到惊吓，和他干瞪眼：“这是做什么……”
　　“踩着上去。”
　　车架的高度位于利耶腰间，以她的身高和体能，踩着这双手上车的确是最优雅的方法了——话虽如此，利耶登上车架时，还是显得颇为狼狈。
　　佐伊打开车门，车厢里仿佛弥漫着浓郁的黑雾，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正从里面伸出来。
　　“进来吧。”
　　利耶犹豫了几秒，认命地钻进马车里，此间的主人将她按在一边的坐垫上，随后点起一座烛台，马车重新向前行驶。
　　燃烧的烛火照亮了同样璀璨的笑脸，以及披肩带卷的亚麻金长发，就连那双灰绿的眼珠都熠熠生辉，令人不敢直视，车厢四壁挂起的黑色天鹅绒，仿佛是为衬托这光辉容颜的布景。利耶的目光从对方深邃的五官到修长的身姿转了一圈，落在两颗尖牙上，终于明白这家伙是什么玩意。
　　她有些庆幸先遇到的吸血鬼是杜恩，而不是面前的这位……无论是气质或容貌，都让人想要一头插进沙子里当鸵鸟。
　　“你的夜视很糟糕，你的父亲想必血统驳杂。”至于他说话的内容，同样令利耶感到棘手，“冒昧请问你的名字？”
　　“利耶。”
　　“不，我说的不是个人名，而是家族名。”
　　个人名是什么？家族名又是什么？利耶一脸茫然，这都是她不了解的吸血鬼的世界。
　　“我、我不知道。”
　　“那么你父亲的呢？”
　　又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她摇头以对。
　　“你有兄弟姐妹吗？”
　　利耶彻底沉默了。
　　“真是无知得可爱，难怪差点被吃掉。”金发的吸血鬼放下烛台，随手从一旁捞起一个剔透的瓶子——看材质大概是水晶，他倒了一杯鲜艳的血红，“你一定饿坏了，我都要嗅不出你的气味了。来一杯吗？”
　　利耶显然没有跟上他的节奏，她的大脑还在思考前一句：“你说我差点被吃掉？”
　　“你应该看到了，这片荒野上居住着无数妖魔。”他塞给利耶一个水晶杯，继续道，“他们喜欢人类，更喜欢幼崽，幼崽新鲜而且稚嫩，和皮糙肉厚的老怪物完全不同。如果捕捉不到人类，他们也很愿意尝试一下其他的幼崽。”
　　“如果我刚才拒绝上车呢？”
　　他耸耸肩说：“你做了个明智的决定。”
　　利耶吸了口冷气：“可我是吸血鬼……”
　　“不，不要这么说，这个说法太掉价了。无论其他族群怎么说，我们都应当记住不失体面的那个称呼。”他直接跳过利耶的问题，笑眯眯地纠正她。
　　“血族。”
　　利耶顿时失语，对方的唠叨劲就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女人。
　　就连他的自我介绍都犹如唱诗般：“允许我正式自我介绍，罗兰·匡特·雅戈·德·帕罗迪斯·利普……你脚下这块地区的领主。”
　　利耶诚惶诚恐：“我该怎么称呼你……哦，我是说您。”她慎重地用了敬语。
　　“派翠克亲王殿下。”
　　“……很高兴见到您，派……派瑞德亲王殿下？”
　　“是派翠克，我的傻姑娘。”末了，他笑着补充，“你可以直接叫我罗兰。”
　　这场对话似乎朝着另一个利耶难以招架的方向滑去。
　　事实上，这是一次漫长又尴尬的顺风车，大部分时候都是这位亲王在自问自答。利耶偶尔地点头应和两句，他会很愉快地投来慈爱的目光，看得她头皮发麻。
　　利耶假装盯着手上的水晶杯出神，罗兰却没有放过她：“和我说说你父亲遇害的事情？”
　　利耶脑门有冷汗冒出来。
　　“我想他一定很喜欢你，所以才会让你成为他的孩子，嗯？”罗兰说完，停顿了好一会等她开口。
　　利耶为难地说：“我不了解她……”
　　为了掩饰紧张，她低头抿了抿杯子里的液体，这比起黑安妮丝洞穴里的要好点，可仍旧有一股甜腥味。
　　“说说你知道的。”罗兰饶有兴致。
　　利耶抬头看了眼罗兰，不过他过分耀眼的光辉迫使她再次低头。
　　“我遇见她时，她处境不妙，我给了她一些帮助。不过我那会也好不到哪去，我患上绝症。”利耶继续研究手上的水晶杯，同时半真半假地说，“她认为我的经历取悦了她，就让我作为血族继续活下去……然后有一天我们约定在咖啡店见面。”
　　她很快就放飞思绪，开始胡说八道。
　　“我去的时候那里到处是驱魔人，他们抓住她了。我很害怕，可我这么弱小，我一个人救不了她……只好逃走了。”
　　利耶添油加醋地编了一个漏洞百出的故事。
　　“血族总是这样，孤独又寂寞。”罗兰发出一声叹息。
　　利耶煞有介事地点头。
　　罗兰安慰她：“希望漫长的日夜里，你想起她不会太过伤感。”
　　利耶小声咕哝：“……如果我伤感，也只会因为自己。”
　　罗兰闻言微微一笑，赞同道：“说得没错。不过这段时间驱魔人活跃过头，我也时常感到害怕。”
　　他接着向车外吩咐：“佐伊，你通知长老会，让他们派人来清理这些讨人厌的家伙吧。”
　　“是的，殿下。我会尽快传达您的意思。”
　　罗兰回头拍了拍利耶的脑袋，安慰说：“放心吧，佐伊办事总是叫人安心。”
　　“非常……非常感谢您。”利耶实在憋不出话来了，“如果方便的话，请让我下车，我想我应该快到家了。”
　　“哦，是吗？你住在哪？”罗兰随口问道。
　　“劳烦请让我在城门附近下车就好……”
　　“请让我们送你回家。”罗兰坚持说。
　　“不需要这么麻烦。”利耶客气地拒绝。
　　“举手之劳而已。”罗兰微微提高音量对车外说，“你说是吗？佐伊。”
　　“谨遵您的吩咐。”车夫恭敬地回答。
　　罗兰朝利耶投去了和善的眼神，少女只好如实说道。
　　“……普罗提公寓。”这是老街区有名的破旧公寓。
　　罗兰当然听过这个地方，他沉默片刻，随后对利耶绽放出令人头晕目眩的微笑。
　　“我改变主意了。我喜欢你，所以你不必再回到那个鬼地方离群索居。”罗兰伸出手，冰冷的手掌再次落在利耶头顶，“我愿意收养你，小孤女。”
　　“……诶？”利耶瞪大眼睛，想要甩开罗兰的手，可她做不到。他的手很轻柔，也很安稳。
　　“我知道你一定高兴得说不出话。”罗兰轻抚她的头顶，“你可以睡一觉，等你醒来，我们就到家了。”
　　利耶想立刻下车，然而她完全被控制了。罗兰的目光以及那只手，将她牢牢地困锁在车厢里，动弹不得。
　　渐渐地，她感到困顿疲惫，更说不出话来，罗兰的声音回响在耳边，动听如天籁：“好女孩，乖女孩，快快睡……”
　　这一刻梦神降临在车厢里，它的魔法使利耶合上眼皮，一下子陷入沉睡。
　　——她在做梦，她知道自己在做梦，可她身不由己。
　　利耶坐在一条狭长的走廊上，周围一切都纯白无垢，洁净无比。来来往往漂浮着的幽灵，好似人们寒冬呼出的热气，透明飘渺，他们在窃窃私语。
　　忽然间有个声音打破了这奇特的氛围。
　　“利耶。”谁在叫她的名字。
　　利耶站起身，缓缓地走向走廊尽头，幽灵们正注视着她，目光意味不明。
　　她拉开一扇紧闭的门，门后的人正是多日不见的魔女蒂卢森——坐在一张长桌的末端。放眼望去，这里也全然笼罩在没有阴影的白色中，甚至连蜡烛也跳跃着白火。
　　“哎呀，我本来不想在这里见你。”魔女笑嘻嘻地说，“不过我最近惹上麻烦，恐怕没有办法帮你啦！你看看我能补偿你什么？”
　　“这块领地的亲王说要收养我，我该怎么办？”利耶在桌子另一端坐下，言简意赅地说明了自己的处境。
　　“噢！”蒂卢森侧头一想，叫道，“我知道，是派翠克亲王吧！这真是再好不过了，有他的庇护你可以无所畏惧。”
　　“不，我还有些担心……”
　　“他的脾气倒不坏。”
　　“我担心他拆穿我。”
　　“这也没什么可怕。”蒂卢森打断她，“我的能力即便吸血鬼的始祖也看不出破绽，何况他们如今只是血统不纯的怪物。而且吸血鬼其中一支氏族是具有魔力的人类转化而成，这其中有着天然的联系……”
　　“不，不是因为这些。”利耶咬牙，“那位派翠克亲王有些难缠。”
　　“我倒是可以给你一些帮助！”蒂卢森托着腮，露出天真又恶劣的笑容，“可你如果一帆风顺，我岂不是做了赔本生意？”
　　利耶沉默下来，她早已预料到魔女的反应。
　　“我不能在这里多做停留。”蒂卢森对她的苦恼很满意，“容我考虑一下，我会再来找你。”
　　利耶欲言又止。
　　“对了，给你一个善意的提醒，无论如何要和亲王的那位兄弟保持距离。”
　　这是利耶苏醒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