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水猴子（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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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村庄很安静，凉风吹过树梢，树枝连着树枝随风起伏，像一层层墨绿色的波浪连绵远去。蝉鸣声在寂静的村子里回响着，热闹而嘈杂，那是独属于夏天的记忆。
肖玥撑着遮阳伞快步朝村外走去，路上有几家人家大门口的树荫下，妈妈们围坐在一起边绣着枕套沙发罩边笑着谈论家常。路过村口二爷爷家的时候，看到穿着白汗衫的二爷爷躺在堂屋门口阴凉处的躺椅上睡着了，戴着老花镜的二奶奶眯缝着眼睛坐在他身旁的一把小小的靠背椅上，低头绣着一把团扇。
看到肖玥时，二奶奶抬头笑了下，问她要去哪儿，肖玥也停下来笑着打了声招呼，不好意思地说想去藕田里摘莲蓬吃。
走在这些无比熟悉的小路上，肖玥想起了很多事。
小的时候，没什么零食吃，春天槐花一开，村子里的小孩都会相约着兴高采烈地去摘槐花，吃里面的槐米。男孩子们身手敏捷，像猴子一样‘唰’的一下就窜上了树梢，然后得意洋洋地坐在树杈上嘲笑树下总是爬不上去的女孩子，没心没肺地冲着她们做鬼脸。
这种时候，肖玥从来不用担心，她只要乖乖地跟在罗逸身后就好了。肖玥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卷起衣袖，身手矫健地快速爬到高处的树杈上，然后笑着问树下仰头看他的肖玥想要哪一丛花枝。
他的姿态轻松又从容，连爬树的样子也比其他的男孩子做起来要好看。肖玥在树下展开一个大大的透明塑料袋，笑着伸手指一指，罗逸就会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摘下那丛树枝上的槐花，从上面扔给她。
夏天的时候，罗逸会带着肖玥去池塘边钓龙虾，早饭之前就能钓上一大盘龙虾，掐头去尾，龙虾头还能伸着大钳子在地上爬来爬去。剥好的虾仁交给妈妈就着青椒用大火炒，又香又下饭。
那时候村里人还没有吃三餐的习惯，一般会在九点左右吃一顿早饭，然后出去干农活，中午吃点馒头包子什么的，或是把早上剩下的饭菜泡茶吃，晚上五六点再做一顿晚饭，吃完饭大人们会搬出家里的竹床或是凉席到学校操场上去，边乘凉边聊天。
小孩子们会你追我赶地笑闹在一起做着各种游戏，丢手绢，找朋友，搬腿互相决斗等等。肖玥和小伙伴们玩闹一阵后，就会凑到罗逸身边，双手撑在凉席上，跪坐在他身旁，顺着他的视线去看天上的银河。
夏夜的星空璀璨夺目，神秘又梦幻，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星河在黑夜里寂静无声地发着光，肖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满天繁星，听罗逸温柔地给她讲那些关于星星的故事。
他们在那边的砖缝下挖过蚯蚓，下雨天的时候罗逸无数次背着她淌过那条一人宽的小溪，她和同学偷偷去那片大人们明令禁止过的林子里摘过桑葚，然后跑到罗逸家分给他吃，结果涩得他喝了一整杯的水。
肖玥开始忍不住奔跑了起来，越跑越快，最后所幸连伞也不撑了，终于跑到以前出村必经的那条土路的路口。自从县里出钱在赤水河上架了一座新桥开始，这条过去去镇上必经的土路就渐渐被废弃了。
那一年的暑假，她就是从这条路出去，兴高采烈地等在进村的路口，等着补完课从寰市放假回来的罗逸，他马上就要念高三了，高二的暑假要留在学校提前学完高三的课程。
土路旁就是赤水河的一条支流，村里从外面山林里玩闹回来的三个跟肖玥差不多大的男孩子手里抓着一条红黑色花纹的大人拇指粗的蛇笑闹着。肖玥特别怕蛇，远远地看见便忙不迭退到了路的一边。
那三个男孩子看到肖玥便过来拿蛇逗她，其实那条蛇已经死了，可肖玥根本没有心思注意这些，她怕极了，慌乱躲避地时候失足跌进了路旁的河里，扑腾了几下后越飘越远。
那三个男孩子顿时就吓傻了，手足无措地你推我我推你，直到看到从村外回来的罗逸，仿佛看到救星似的哭着把他喊了过去。后来肖玥被救了起来，罗逸却永远地留在了那天那条河里。
阳光洒在河面上泛起金色的亮光，河水很清澈，还能看到几条大鱼在水草间穿梭着游来游去，水面几只虫子跳着，不远处三五只野鸭子悠闲地划着水。
这是肖玥很多年不曾见过的景象了，自从罗逸出事后，她轻易不敢再来这条河边，因为会忍不住想哭，会恨，然后整个人变得特别阴郁。后来桥架起来，村子里修了新的水泥路连到桥边，肖玥就再也没有来过。
肖玥喘着气，平复了下心情，抬腿慢慢走到河边，看着这条带走她最重要的人的大河。老人们说，在意外过世的人死去的地方轻轻叫他们的名字，心里默念你们之间共同的记忆，运气好的话，就能唤回已经迷失人间记忆的他们。
肖玥曾经试过，但是罗逸从来没有出现过，她跑去问过祁奶奶，祁奶奶慈爱地轻轻抚了抚肖玥的头，到最后也没有给她她想要的答案。
“阿逸哥哥，你在吗？我很担心你，如果你听到的话，出来让我看看，起码让我知道你有没有事，好不好？”
肖玥抱着膝坐在河边的树荫下，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河面，河水平静无波，肖玥等了许久，四周围都没有任何变化。
肖玥一瞬间心又开始疼了起来，一如过去十二年无数个再也见不到罗逸的那些日子。活人和死人的界限泾渭分明，她曾经学着认命过，开始慢慢习惯没有罗逸的日子，可是老天又让他重新回到了她的世界。
尽管人鬼殊途，肖玥还是很高兴，至少以后想他的时候，她还有机会见到他。可是原来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原来只要他不来找她，她真的连去哪里找他都不知道。
一滴又一滴泪顺着肖玥的眼角滑落，她默默无声地哭泣。
“阿逸哥哥，我真的很想你，我好害怕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的一个梦，现在梦醒了，所以你不在了。”
肖玥坐在河边，一遍又一遍地轻声叫着罗逸的名字，直到太阳下山，月亮悄悄爬上天际，他都始终没有出现。
罗逸被包裹在一片漆黑的混沌里，在这里，时间和方向都失去了意义，厮杀和吞噬让他的心变得嗜血而麻木。他不记得自己是谁，在哪里，身体里有一股强烈的吞噬一切的渴望，从内心深处升起的恶意令他全身战栗，忍不住兴奋。
心底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引诱他，别挣扎了，加入我们吧，黑暗将赐予你无穷的力量，去尽情吞噬吧，你的心已经给了你答案不是吗，你想要那撕裂一切的快感，那将会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
罗逸的眼睛里弥漫着一层深不见底的黑雾，那里面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挣扎嘶吼，然后一点点逐渐被黑色吞噬。他的十指指尖变得尖细锋利，指甲是半点光都不透的黑色，脸上面无表情。
在他想要遵循内心的渴望，听从心底那个声音的安排的时候，他听到耳边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小声叫他的名字。
“阿逸哥哥。”
“阿逸哥哥。”
“阿逸哥哥。”
罗逸的动作僵了一瞬，下意识追寻着这个声音而去。
熟悉的水滴坠落的声音响起的时候，肖玥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她不可置信地猛地一下抬起埋在臂弯里的头，直愣愣地看着被满身水汽包裹的罗逸踏水而来。
肖玥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面无表情走到她面前的罗逸。他的眼睛又整个变成了黑色，里面只有深不见底的黑，看不出半点人的情绪，那样子有些吓人，肖玥却忍不住笑了。
肖玥没做任何思考地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张开双手扑到罗逸面前，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阿逸哥哥。”
罗逸垂下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紧紧抱着他腰的肖玥，眼里的黑雾翻滚着，过了许久，才逐渐散去。他顿了顿，才伸出一只手轻轻放在肖玥的头顶，顺着她的头发一遍又一遍的轻抚着肖玥的头。
过了好一会，肖玥才吸了吸鼻子，从他腰上抬起头，仰着头看着罗逸：“阿逸哥哥，你去哪儿了？我以为又再也看不到你了。”
罗逸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黑眼睛一步错不错地盯着她看了半天，才用没有起伏的语调吐出这样一句话：“怎么办，阿玥，我还是很想要你来陪着我。”
罗逸说完这话，慢慢在肖玥面前蹲下，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表情。
肖玥没有被他话里的意思吓到，她看着视线与她平视的罗逸，轻轻点了点头：“阿逸哥哥，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罗逸轻轻笑了下，牵起肖玥的一只手举到自己面前，低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手背。
“可是我不想你死啊，阿玥。我想要一个温暖的，柔软的，会对我笑的阿玥。”
罗逸将下巴搁在肖玥肩膀上，贴着她的耳边轻声继续：“我想要阿玥完完全全只属于我，永远陪在我身边，你愿意吗，阿玥？”
肖玥毫不迟疑地用力点点头：“我愿意的，阿逸哥哥。”
罗逸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
“可是阿玥，这是不可能的啊。人和鬼要怎么永远在一起呢？呆在你身边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想，你要是能去死就好了，这样你就会真正地永远和我在一起。”
肖玥怔了一下，她慢慢退出罗逸的怀抱，直起身体轻轻吻了一下他冰冷的额头：“阿逸哥哥，我们去找祁奶奶吧。你以前说能看到祁奶奶的丈夫一直在她身边，如果他们能在一起，说不定祁奶奶也有办法帮我们。”
罗逸沉默了一会，他以为他刚刚那些话会令肖玥害怕厌恶，自从变成鬼后，心底的恶意就被无限放大，即使肖玥一遍又一遍地说愿意跟他在一起，他却仍然忍不住疑心她在哄他，忍不住去怀疑其中有几分真心。
不够，不够，远远不够，我的世界只有阿玥了，可是阿玥的世界呢？十二年了，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认识了很多他根本不认识的人，以后还会有更多，她真的甘心永远陪在一个在世人眼里不存在的人身边吗？
每当这样的念头浮现的时候，他就控制不住地想，如果阿玥也死掉就好了。
肖玥不知道罗逸心里的这些想法，她偏头看着默不作声的罗逸，握着他的一只手轻轻晃了晃：“阿逸哥哥，好不好？”
罗逸看着她认真的眼睛，那眼里倒映的只有他。他抿了抿唇，轻声开口：“阿玥，我已经是个鬼了，是世人眼中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你真的愿意和我永远在一起吗？”
肖玥冲他轻轻笑了下，又晃了晃握着罗逸的手，只是道：“阿逸哥哥，我们去找祁奶奶吧，求她帮帮我们，她一定有办法的。”
罗逸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用力点点头：“嗯。”
作者有话说第19章 水猴子（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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