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太阳黑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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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前：作者对下述侵略者持坚定的批判立场。请读完。）
亚辉日报社的一台向阳的办公桌后，肖途静静地垂下了眼睑。
他的一只手犹自握着笔悬在空中，仿佛一尊被定住了的希腊雪花石膏雕塑。而那桌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份字体优美的手写稿件，迎着明亮窗前的阳光。
细看才能注意到，这位昨日方才在日本记者招待会上“大放异彩”，因为“亲善”语调得到武藤志雄赞赏、却被同胞们纷纷不齿的年轻记者和主编，此时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无耻之尤、颠倒是非、胡说八道！这是怎样的宣言，这是何等样的无耻！无耻！！
无耻——岂止是无耻！这是国耻，是国耻啊！
今日的他，为何就沦落到面对这样一张字稿却迟迟（如他本心所愿那便该是当初狠狠撕成碎片）无法落笔划掉哪怕一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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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我是日本侵略者。】
那纸上以龙行蛇走的字迹写道。
【侵略是我的专长。看看我是怎么侵略的吧。】
一如既往之礼貌，非同寻常之诚实。
【想当年我“侵占”了满洲。现在那里生产煤炭、钢铁和铝还生产其他产品。我在那里建造了城市，都有幼儿园和医院。现在那里的人们不再卖女人和动物皮毛。这都是因为我们日本来过。】
（他们入侵了中国东北，不是为了让那里不再卖儿卖女，而是为了要让所有人变成日本的奴隶，抹消中华民族的特性，让中国的血脉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
【我“占领”了华北和华东，那里现在有农田和发电站，都是在我手里建成的。华东城市生产最好的电子设备和高品质汽车，著名的香水，可他们让我滚。现在他们只能卖棉花，还有一些人，去南洋干苦力去了。】
（他们违反内阁首相自己签下的条约，对中国东部的城市和乡村蚕食鲸吞逐步侵略。多少人失去土地成为流民，举家避难、仓皇流离？）
【我“占领”了中部平原，在那里建设了渠道、实验室和电台，还贯通了桥梁、公路和铁路。还有医院和体育场。我在那里制造电话、飞机和汽车，帮助那里的人们开发了农业，种植小麦、细棉和大豆，足以满足全国其他地区需要。可他们让我滚，那好吧，现在他们欠了美国很多钱，只能做猪鬃刷子来还了。如今那里的很多人，靠着去南洋、去西方干苦力赚钱。】
（他们侵略了中原，把工业科技和大量早已祖辈居住于东北的人民一同强迫带了过去，于是中部沦陷区也荣获和满洲一样的荣誉民族监狱和爆破之地。他们入侵了亚洲粮仓，可那里饿殍遍野，衣不遮体！）
【想当初，蒙古人侵略了我们，那是黑暗中世纪。但蒙古的结果呢？我曾被迫染血对马岛，以免让她落入草原众汗之手，但元王朝、钦察汗国、金帐汗国的结果呢？
我也曾坐在战壕里等待沙俄的排枪和坦克，感觉，阻止那些罗刹鬼子似乎是不可能的。但是，这些混蛋，现在怎样了呢？他们的领导人已死在了地下室，吃枪子儿和他的老婆孩子们在一起。】
（他们自己在法西斯的道路上狂飙突进，在中国人的土地上与沙俄作战，然后厚颜无耻地自陈为大义。任何一个帝国主义者都会拿“带来文明”当遮羞布。中国人从来没有求他们来过！）
【还有很多侵略者，曾经来到我家，葡萄牙人、荷兰人、英国人、美国人。皇国为你们准备了足够的土地，每人两叠六合（坟墓），收起你们那一套吧！
我不要你们虚伪的自由，我不需要你们腐败的民主，我不要你们那奇怪的西方价值观！我有我的风格，但轻轻地，我警告你最后一次，不要惹我！
我希望建立和平，我热爱和平，但我比你们所有人都更善于战斗！】
（他们也曾身受西方帝国主义的压迫……却胆敢自认是绝对正义的实行者，认为只有别人对自己的入侵才算是入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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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桑？”略带生疏的声音在近处响起，带着一分隐隐令人不适的侵略感向他逼近。肖途猛地一下抬起头，正看到桌对面的男人在阳光里盈盈笑着，手指略微弯曲着一下一下轻轻敲击桌板。
“在想、什么呢？看起来、样子很认真的。”那人在唤回他的注意之后，特意目光上下来回一挑，仿佛对他停在半空的那支墨水笔发生了兴趣，又像意有所指，“我猜猜看，”年轻男人弯了弯嘴角，道：“是因为、这篇短讯，写得太恶心了吗？”
写得太——等等，他说什么？写得太恶心？
肖途刚刚露出的假笑顿时也僵在了脸上，一时间不知该做如何反应为好。
这稿件恶心吗？当然恶心。以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乃至哪怕仅仅只要是知晓侵略之恶的“人”的目光来看，这份大言不惭地为侵略者辩护的稿件，都是绝对无耻之尤的存在——然而呢，眼前的一幕却又无比吊诡：
因为他手底下的这份字迹秀丽的稿件，正是这个对他肖途笑容散漫的日本人亲手写出的！
非但如此。也正是这个据说来自军部背景转文职的年轻日本人，公然当着武藤领事的面，堂而皇之地拿出来这份稿件要求肖途来“润色”。甚至以一种慷慨施恩的口吻告诉（或者说命令）他，这份文章就以他肖大记者的名义在亚辉日报的“中日亲善”板块发表。不可、也不容拒绝。
这份味道极冲的“侵略者剖白”发出去，他肖途今后大概再也不必担心身份存疑了：日本人日后对他信任与否姑且不论，反正在所有中国人眼里，他明天就会成为在整个上海、整个中国、甚至整个世界都（翻译成多个语种来）被记住的汉奸。即使他后天就自戕死掉，历史的书写者可能也会为了这份洗白侵略的无耻之辞，给他留一份可堪秦桧的奸佞传略。
肖途心生惨然。但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收敛全部情绪，摇了摇头，鞠躬道：“森川阁下站在日本帝国的立场，对中国情深意重，肖途敬佩尚且不及。”
因为，最值得担心的还不是未来的污名：这个表面波澜不惊的日本人显然在怀疑肖途的立场和身份。这份文稿是一份明明白白的投名状，对方却甚至上交都不愿等待。
——森川 秀秋。自从昨日的会场注意到这个便装的年轻男人同武藤领事的女儿纯子在一起之后，已为间谍的肖途，终于真实接触到此人的可怕之处。
前一天那位因冲入会场、高呼“国耻”而被宪兵带走的中国前辈的声音，犹在耳边回荡。那位一身长衫的老先生看起来多么像他的老师啊！那位先生、还有当时会场里的记者同僚们后来看向他的眼神，岂不也很像方老师后来看向从日本留学归来的他的眼神么？
肖途以全部身心钦佩方老师，尤其敬佩老师那份坚定不移、刚正不阿的爱国之心。正像所有那些曾经同他一道进行救国游行然后被抓进捕房的同学一样，他曾是一位堂堂正正的爱国青年。可是老师却给了他一个和同学们不同的任务。
「我需要一个叛变者，一个学生，一个思想突然发生变化的亲日分子。」老师在那一天神情凝重地这样对他说。
那是两年之前的事了。当肖途因为所有游行被抓的学生中只有自己一人被提前打点释放、因而被同学们私下传言不是内奸就是叛徒，满腹不解和不堪地来到方家质问的时候，老师给了毫无准备的他一个必须抛弃过去一切的任务。也正因如此，他坐到了如今这样一个不得不压抑全部愤懑、对日本人笑脸相迎的位置。
「他要从轰轰烈烈地爱国游行到积极赴日留学，变成一个四处鼓吹殖民主义、拥护日军的人。表面上看他背叛的祖国，背叛的敬仰他的同学们和辉煌而光荣的过去；而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他却能从日本人身上窃取情报——」
从日本人身上窃取情报。他本以为自己应当面对的目标，是日本驻沪领事武藤志雄。但是现在，一个意料之外的“任务目标”站到了他的面前——而他，肖途，是否能有能力、有准备，日后从这样一个看似狂热又仿佛藏着些什么的“日本人”的手中逐一拿到自己想要的情报呢？
不谈未来，但愿今天这个满脑子皇国大梦的小日本儿听不出他的憎恨。——可是怎么可能啊，肖途内心苦笑：话都说道这个份上了，对方若是毫无怀疑，反而才是怪事吧。但是事到如今又能怎么样呢？肖途想，他已经是个同胞眼中的“叛徒”了。这条路必须走下去。
墙上时钟道秒针一下下走过。日本人的目光依然流连在肖途的脸上。名为森川秀秋的男子不紧不慢地用手指轻触桌板，没有再说话，神色却很轻松自得。不太像肖途曾经见过的“进入”中国的那些日本军官或者军人。肖途勉强逼迫自己迎上对方的目光。
是试探？还是对自己卧底的身份已了然下决断？
某一瞬间，肖途突然想到：难不成对方口中说成汉语的「恶」「心」其实并非本意，而是「极恶非道之至高义理」之类的日本汉字组合，宣之于口的目的只是为了让肖途好好拍几句大日本帝国的马屁？——或许眼前之人中文习学尚浅，所以根本是错会了“恶心”之意吗？
不，绝不会。他想，那文稿全部以中国汉字书写，即便行文断字颇与近日时兴的新白话文有异，那种满满的攻击性和对恶行的公然炫耀，却打一开始就已纯熟地溢出了字里行间！
那么，此人，到底是何意呢？
“肖、桑，”正在这时，对方竟出乎意料地也向他浅浅回了一躬。在肖途惊疑的眼神中，森川秀秋神情从容地看着他，微微笑道，“话、你说得好听。这一点，让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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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分钟后，肖途脚步虚浮地和那位森川一同走出亚辉报社的工作楼时，感觉恍如隔世。
谁能想到呢？压在心头如巨石、形势危急如烈火的困局——卖国才子之荣名，以及卧底生涯还没开始就要“彻底”（和生命一起）结束的绝境，仅在片刻之间，竟然同时消散了。
其原因，在于意外出没报社的森川氏男子目睹肖途窘境之后痛快道歉：文章非常狂妄不妥，根本不符合武藤领事在前一天记者招待会上倾力表现的推进实现「日中真和平」的良苦用心。“这一点，武藤先生近日已向我教导过了。”那个男人微笑着，改换了日语来说。
此人直言淞沪会战后，中国战局形势局部紧张，此刻断不可激化舆论，而要呼吁日本和中国同文同种、情同兄弟。期间又谈及1936 年以来广田弘毅内阁的政策——于华北策动河北、察哈尔、绥远、山西和山东的“五省自治运动”，旨在使中国与世界其他国家分离开来，以便压迫中国屈服——声称日方只是希望中国成为一个独立于西方和同盟国国家，对日本友好。
请肖先生不必修改，直接另行写稿，体现领事先生致力于打造中日亲善共荣的努力即可。森川秀秋如此言道。
相比前面一遭的【真小人】，这种“呼吁”可谓变回【伪君子】了。人常谓前者可亲而后者可鄙，只不过这两样的区别其实是表象，内里很是一致——都不过是“大义”丝毫不沾之时，一个舔颜追逐“小礼”，另一个恬不知耻地妄言另一种“小礼”罢了。
肖途对“日中亲善”等无稽之谈内心自然也是抗拒的，然而，相比发表之前那番大言不惭到过于逆天的侵略者宣言，仅仅弄笔写些矫揉造作的虚伪和平宣传文章，既是卧底之身，倒已不过是特殊时代的应有之义罢了。
至于那句惊倒肖途的“恶心”——据此人后来的表述，似乎还真是符合了那个猜测：这位现任参赞文官的森川先生，汉文做文章颇佳，但中文口语实在不甚行。当然了，这些都是他们改用日语交流得来的。
听着对方继续天南海北地解释自己对“恶之心”等演绎出来的种种衍生含义，甚至仿佛对他颇有一见如故的意思，肖途唯有默然。
同时心里反又多生了几分怀疑：莫非此人之前是真讽刺，现在掩饰才是作假？又或说，这个男人对日本内阁出兵中国的决定，其实并不是那么地……赞同？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太阳黑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