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入魔以后》今夕故年

6、第六章

　　乌黑的血一滴滴滑落，谢时放下小家伙，皱着眉将咬上他的一瞬间就被灵力震死的花斑蛇扯下来扔到一旁。

　　僵直着仍旧张大着嘴的花斑蛇落到地上，一滴毒液从它齿尖滴落到地上，不过片刻就毒枯了它周身一片花草。

　　这蛇是魔界里独有的毒蛇，蛇毒极为厉害，夜潋三两步冲过来，神色紧绷，摸出解毒丹给谢时。

　　黑漆漆的解毒丹不是寻常的滚圆模样，扁扁平平的，散发着奇怪的味道，被直接送到谢时嘴边。谢时偏头咬在齿尖，尝到了一丝极为腥臭的味道。

　　他嫌弃地舔了舔，有点难以下咽，夜潋道：“师兄快吃药，这蛇毒能侵蚀人的灵识。”

　　不知是蛇毒在起效，还是因为夜潋提了这么一句，谢时立刻感觉灵识麻木了一瞬，他不敢拖延，忍着那令人作呕的苦味，将药丸吞了下肚，脸都皱成一团。

　　夜潋又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块同样扁平的糖：“师兄怕苦，吃颗糖罢。”

　　谢时本想张口，不知怎么的，就变了主意，摇了摇头，努力舒展了眉心，假装毫不在意：“不苦，苦什么苦，小孩子才怕苦。”

　　夜潋看了他半晌，将指尖的糖又收了回去：“师兄快走吧，这蛇最是记仇又是群居，待会儿惹出来一群就麻烦了。”

　　他话音刚落，周围便是嘶嘶声骤起，谢时四处望了眼，啧了声，将哭到打嗝的小家伙抱起来，道：“已经晚了。”

　　天边飘来了一大块乌云，将阳光密密实实地挡住，光线昏暗中，无数条花斑蛇从四面八方爬来，嘶嘶地吐着蛇信子，瞪着一对竖瞳，充满敌意地看着谢时。

　　那嘶嘶声阴冷而诡异，或许是方才蛇毒还未完全清尽，谢时觉得心头突突直跳，灵力滞涩难以调动，他晃了晃脑袋，忍住轻微的刺痛感，低声问夜潋：“你有没有……听见一些呼救声？”

　　夜潋语调沉稳：“没有。师兄，我们先离开吧。”

　　谢时皱了皱眉，凝神细听，确确实实是听见了一些呼救，一声声断续不定，似乎就在不远处。

　　他一手抱着小家伙，一手拔出长剑，挑飞了想窜上来的花斑蛇，转身就朝声音来源处走去：“这孩子不可能独自出现在这，应该还有别的人。”

　　谢时想的很简单，普通人肯定是没法在这么多花斑蛇的围攻中逃生的，他既然听见了呼救声，就不能见死不救。

　　数不清的花斑蛇凶狠地朝他窜来，谢时长剑疾出，斩断了无数条，腥臭味扑鼻而来，满地蛇段仍在扭动不停，他没听见身后动静，回头望了眼，夜潋站在原地，正目光沉沉地凝着他，眼底翻涌着风浪。

　　“阿潋？”

　　那些蛇并不去攻击夜潋，就算是有游走到他身边的，也很快避开，只朝着谢时而来，谢时隐约感觉奇怪，但他眼下脑袋愈发疼了，像被针扎似的，周围源源不断涌上来的蛇也让他没法太分神去思考什么，只能简略问一句：“怎么了？”

　　夜潋的话语与蛇吐信的嘶嘶声一并传入了谢时耳中：“师兄，不管他们了，我们先走好不好？”

　　那呼救声又清晰了些，有男人的，女人的，还有老人沙哑的救命声，婴孩啼哭声，谢时抱着小孩儿的手紧了紧，这小孩儿大概是吓傻了，也不敢大声哭了，只搂着谢时的脖子，在他耳边一声声打着哭嗝。

　　弱小可怜又无助。

　　谢时道：“你若是怕，便先回去等我，我去将人救了就走。”

　　情况危急，事不容迟，他也没法子和夜潋解释太多。花斑蛇大多汇聚在他这边，夜潋那儿很少，想要全身而退应该不是难事。

　　脑袋里的刺痛未消，不过还能忍受。谢时默念了一句速战速决，转身循着呼救声方向飞掠而去。

　　“师兄！”

　　夜潋在他身后厉声呼唤，那声音甚至称得上尖锐，像是承受了什么痛苦，压抑着什么即将爆发的情绪，“师兄！”

　　天色越发的黑，那乌云越压越低，狂风骤起，是暴雨将来之势，谢时硬生生地定住了脚步，眼前晃影重重，蛇影之后，有隐约的人影，蜷成一团，等着他到来，同样也是声声呼救。

　　各种声音中，夜潋的话语似怨似恨，格外清晰地送入他耳中：“师兄，你又要走了吗？”

　　谢时脑袋里轰得一声，耳中有一瞬间的失鸣，眼前一恍惚，再睁眼时，眼前场景就变了。

　　手上一轻，原本抱着的小孩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一条粗壮的花斑蛇，蛇信子一吐，几乎就要碰上他的脸。

　　谢时脸色微变，甩手就将之扔了出去。那蛇落了地，弓着身做出攻击之势，一对竖瞳凶狠地看着谢时。

　　谢时与那竖瞳对望了一眼，竟有一瞬恍惚。

　　他察觉不妙，立刻收回视线，四处雾气缭绕，不远处躺了一地的人，哎哟叫唤着，有求救的，有骂骂咧咧的。无数花斑蛇在嘶嘶游走，谢时想都不想，就要往那边去，可他步子刚一动，就觉得衣襟被人扯住了。

　　略带稚气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幽幽怨怨的：“你要走了，你又要走了，你为了他们，又要抛下我……”

　　这声音委实耳熟，谢时回头，惊觉拽着他的人也很面熟——

　　“阿潋？你怎么缩水了？”

　　才到谢时腰间的干瘦男孩儿，长着一张和夜潋近乎一样、只是稍显稚嫩的面容。他紧紧地拽住谢时的衣袖，泪汪汪的望过来，本该纯真的眼底却盛满了怨恨。

　　他张了张嘴，仿佛没听见谢时说话，只机械似的重复：“你要走了吗，你要走了吗？……”

　　谢时被他念得头痛欲裂，原本滞涩的灵力忽然如江河开闸一般猛地涌出来，混合着魔气，谢时握着剑的手一僵，意识到了什么——是他的心魔。

　　他那莫名而生，又沉寂了许久的心魔，在花斑蛇那一口毒液的刺激下，竟然爆发了。

　　之前谢时入魔入得极为突然，那心魔仿佛就一直潜藏在他心底，只稍微动个念头，就冒出来了。

　　可那心魔究竟是为何而生，却一直是谢时心头未解之谜。

　　谢时思索许久，想不出个所以然，便也懒得管了，结果这回心魔爆发得来势汹汹，又有残余蛇毒作祟，竟叫他眼前发昏，一时难以抵抗地踉跄一步。

　　扑通一声，就单膝跪倒在地——若不是他久经战斗，及时用剑撑住，他便要五体投地行个大礼了。

　　控不住的魔气在体内肆虐，眼前迷雾一片什么都看不见。谢时头痛欲裂中还惦记着拽着他衣袖的小夜潋，咬牙忍着痛摸索着，却摸了个空。

　　他怕周围有蛇过来，又怕使剑伤了夜潋，只得小心翼翼站起身来，凭感觉挑开毒蛇，一边走一边寻：“阿潋？你在哪儿？”

　　无人应他，只有花斑蛇的嘶嘶声和一众人哎呦求救声。

　　谢时皱眉。

　　太阳穴微微发涨，一缕魔气在那儿跳得格外欢畅，泥鳅似的，只把他脑袋当泥土，非要往深处钻，孜孜不倦之下，竟还真它钻出来一处漏洞。

　　有尘封已久的记忆悄无声息地就从那漏洞里钻出来了。

　　“哥哥……”

　　谢时甩了甩脑袋，有一瞬间的失去意识，再睁眼时，眼底也蒙上了一层雾。

　　“哥哥……”

　　身旁有人又小声唤了声。

　　谢时觉得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仔细想想又没觉得哪里不对，便反手握住站在他身边的小男孩的手，宽慰道：“没事，别怕。哥哥在呢。”

　　小夜潋抽了抽鼻子，有点胆怯，紧张地点了点头，点完了看见面前这迷雾一片，他又担心谢时看不见他，赶紧又重重地应了声：“哥哥在，我不怕。”

　　谢时牵着他，在浓重的迷雾中寻着出路。

　　他这次出门，是修炼遇着了瓶颈出来历练寻找机缘的。他前几日刚与一只大妖兽生死拼搏完，虽说受了重伤，但也明显能感觉瓶颈有所松动，正高兴地准备回去闭关，就途径了这里。

　　这个小村庄地处凡界边缘，里头住着的都是普通人，平时生活还算安稳，但有时候难免也会有些妖魔路过来扰乱一番。

　　敢在这儿住的也都不是善茬，一般捣乱的小妖魔，众人联合起来火烧棒打的，也就赶走了，可谁知，这回来了一大群数都数不清的花斑蛇。

　　花斑蛇毒性太强，又杀之不尽，普通人无法抵抗，很快就伤亡了一大片。

　　谢时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面临这般两难境界。

　　小村庄已经被花斑蛇彻底侵占了，不过那些凡人倒也有本事，死伤惨重之下，仍有十数人聚在一块，用火把来吓唬花斑蛇，可惜火把渐渐熄灭，他们快撑不住了。

　　谢时握着小家伙的手心沁出一层薄汗。

　　小夜潋是半魔，是他前几日从大妖兽嘴里救下的，同行了几日，他还挺喜欢这乖乖的小家伙的，正琢磨着替他寻个好去处呢，就遇上了这茬。

　　若是平时，抱着小家伙救十来人，全不是问题，可糟糕就糟糕在谢时内伤未愈，实力仅剩个三四分，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若这孩子也是个普通人也还好说，可偏生他是个半魔。

　　半魔向来是最卑微的存在，血脉不纯，无论是人类还是妖魔，都不愿意接受一个半魔。

　　带着小家伙一块儿去救人，他只能预测到一种结局——他无暇顾及太多，而小家伙会被那些痛恨魔物的人类推出去投喂蛇群。

　　他看着不远处呼救的村民，牙关紧咬，内心天人交战。

　　这会儿花斑蛇都涌进了村庄，两人身旁都见不着蛇，谢时张了张口，想让小夜潋自个儿走远些躲着，等他去救了那十数人出来，再来找他。

　　话刚说了一句，就卡壳了。

　　不管怎么解释，不管他看起来多么正义，都无法否认，这是很残忍的抛弃。

　　眼下看不见毒蛇，可谁都不知道，这迷雾中会不会有落单的一两条，悄无声息的，就咬一口小家伙呢？

　　可那边……

　　那边也是十数条鲜活的生命啊！

　　要选择救人，就要放弃小家伙，若选择小家伙，那十数人就要断了生机。

　　当了这么久的仙君，每日听闻的是“斩妖除魔”，每次奉行的是“救济苍生”，他根本无法放任、无法眼睁睁看着这么多人被花斑蛇围困至死。

　　小家伙好像意识到什么了，他在努力平静，可声音中隐约的颤抖还是暴露了他的惶恐：“哥哥要去救他们吗？你要走了吗？”

　　谢时想说“不”，可不知道为什么，张口吐出来的却是一声充满愧疚但坚定的“对不起”，紧接着，他感觉身体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他松开了小家伙的手。

　　因太痛苦而被尘封的记忆如潮水一瞬间奔涌出来，谢时头痛欲裂之中，根本没法分清是过去还是现实，他艰难地想控制自己的身体去牵小家伙的手，但身体像是有自己的意识，全不受他控制。

　　他在一步一步的，远离了小家伙。

　　灵力翻滚，仿佛要将他的血肉都搅碎，谢时的魂魄和躯体像是被分成了两部分，他的魂魄飘浮在半空，痛苦地看着自己的躯体一步一步走向蛇群、走向那呼救的人们。

　　——看着长的和夜潋一模一样的小家伙，无助地站在原地，直至被迷雾彻底吞没。

　　——看着那瘦小的小家伙直至消失在浓雾里都一直伸着手，像是想抓住那片远去的衣角。

　　但是他再也抓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