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面崖》踏雪

1、第一节

　　小李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梅影，是在飞虎将军的大营中。
　　那时候羌兵进犯，破了居狼关，西都告急，中原震动。飞虎将军临危授命，带本部精锐抗敌。
　　小李本是京城金刀门的传人，祖爷爷曾经一柄金刀连破十三天关，人称中原第一刀，创立金刀门，闯下了诺大的基业。可是这基业一代代传下来，却渐渐凋零了，江湖上说起来，也不过是拱拱手，来一句：“哦，就是以前那个中原第一刀的后人”。这‘以前’二字，听着着实刺耳。
　　所以战事一起，小李便留书一封，带上祖传的金刀偷偷出门了。

　　“那么，在下替飞虎将军多谢各位大侠了！”说话的是飞虎将军的军师许先生，他立在帐篷正中，抱拳四顾。四周中原群豪或坐或立，纷纷抱拳回道：“好说好说。”
　　只听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孩嗓音大声道：“那么我呢？”众人回头去看，便看到小李一脸通红的站着，手紧紧攥着腰间刀柄，那柄刀倒是颇为扎眼，正是金刀门的家传宝刀。有人便道：“这孩子原来是以前那个中原第一刀的后人啊。”
　　又有人见他不过十三四岁，笑道：“还是个小娃子呢，杀过人么？弄不好没命回来！”
　　小李的脸更红了，有什么东西好像涌上来，堵在胸前找不到出口，他愤愤道：“我有名字，叫做李振飞！”
　　许先生见他如此说，道：“这孩子勇气可嘉，只是此番任务危险，你只怕……”
　　小李接口道：“我不怕！”便直直瞧着许先生。
　　许先生点头道：“你毕竟年幼，不如跟着哪个前辈一起走动罢。帐中诸多武林豪杰，提携指点一下后辈，也是应当的。”言毕，便遣散了众人。
　　小李眼看帐中诸人鱼贯走出，却不见哪个前辈有带他走的意思。一时间众人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帐中没什么人剩下了。小李的脸更红了，攥着刀柄的手微微发抖。
　　许先生却朝帐篷的角落走去。小李看到那里坐着个人，帐篷里面有点暗，瞧不清楚。
　　“梅姑娘……”许先生叫道，对方没有动静，“梅姑娘！”
　　“啊？”那人动了动，“完了么完了么？抱歉我又睡着了。这帐篷里真暖和……”
　　“早都完了，人都走了。”许先生道。
　　“那么，我这回是……”
　　“扇面崖。”
　　“那里啊，要爬上去……好麻烦。你故意的吧。”
　　许先生遥遥的指向小李，小李顿时紧张起来。“这孩子，你带着一起去吧。”
　　“这……难道除了我没有别人吗？”
　　许先生道：“别人都走了。”
　　“好吧，这下更麻烦了。”
　　小李看到那人站起来，向他走过来。竟然是个女人，挺年轻，一头黑发在脑后绑个麻花辫，穿着翻毛的坎肩，双手拢在袖中，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武者。更可气的，这个女人不过大他几岁，却用一种瞧小孩的眼神瞧着他。
　　不要小看我，小李向她直视。
　　那女人却忽然打了个哈欠，懒懒道：“跟我走吧。”

　　俩人走出帐门，一阵冷风扑面而来，纷纷的白点从天空缓缓飘落，扑在脸上凉凉的。
　　“下雪了啊……这样要爬悬崖，更麻烦了……”女人抬头看看天，又看看小李，注意到他腰间的刀，道：“原来是金刀门的，你是中原第一刀的后人吧。”
　　小李最讨厌别人说起这句话，更何况是个个不过大自己几岁的女人这么说，少年争胜之心顿起，傲然道：“你不要小看我。我叫李振飞，一定会重振金刀门。”
　　“好，那打架的时候，你冲在前面把。我叫梅影。”女人抬脚就走。
　　小李心说那正好。他赶紧跟上，脚下特意显示轻功，踩在雪地上，只有浅浅的脚印。梅影走的却不快，似乎不是要着急出发，脚下踩出的雪坑也是一深到底。小李看了，心说原来她武功也不怎样，只是年纪比较大而已，不知道是什么门派的。
　　梅影却不出大营，左转右转，竟到了营中的伙房。伙房的师傅看起来和梅影熟识，老远就打招呼：“梅姑娘啊，又来领干粮？”
　　小李才知道原来他们来准备路上的干粮，心道我第一次不知道，以后便也清楚了。他学着梅影，把干粮用包袱包起来，梅影包多少，他便包多少。
　　整顿一番，二人终于离了大营。
　　此时雪渐大了，山间一片雾蒙蒙的，放目而望只见黑色的树，白色的地。二人便踏在白色的地面上前行。走不多远，梅影看看天，叹口气道：“扇面崖还远，不跑不行啦。”说罢提气便奔。小李也提气跟上，他注意去看足迹，自己的仍旧保持浅浅的雪印，梅影的仍旧是一深到底。他心中本就存了攀比之心，这下轻功高下立辩，不由得意，却耳听梅影道：“你省省力气罢，路还长着呢。”
　　小李道：“此番出来截杀，若是给敌人看出行踪，岂不是白埋伏了？”
　　梅影道：“雪刚开始下，下这么大，多深的足迹也都埋住了。”
　　小李听她说得有道理，可是心下毕竟不服，便放重了脚步，不再顾着足迹，全力提气而奔，将梅影甩在后面。他头一次领命出来，又紧张又兴奋，还存着少年争胜之心，恨不能立刻杀死敌人，好回去领功，让众人不可小瞧他。在众多武林前辈面前，他就可以有机会一展身手，成为帐中最年轻的高手。或许在打退羌人之后，他就已经名扬天下了，然后重振金刀门的威风，恢复中原第一刀的声望……
　　他这么想着想着，忽然腰上一紧，一条东西卷了上来。他心中陡然一惊：莫不是来了敌人！抽刀便往后砍，刀抽到一半，腰上一股大力涌到，把他向上一提，那东西却缩了回去。小李借着这股大力向上跃，趁势轻轻落在树上。
　　却见那东西缩回去，落在一人手中。“你慢点跑！”梅影立在另一棵树上，手上挽着一条牛筋长绳。
　　“不是你说要趁着雪大快点跑吗？”小李怒道，心中却暗暗心惊，本以为已将梅影远远抛在后面，谁知道跟的这么近，并且一出手自己就着了道儿，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来历。
　　“真麻烦啊……你也看看天啊。”梅影收起长绳，动手削了两根树枝。
　　小李才注意到，雪已经停了。原来如此，自己大意了。雪停了，那该怎么办？很少有人能练就踏雪无痕的轻功，可这里离扇面崖还有一个多时辰的路程……
　　他正想着，忽听梅影道：“小家伙，你做不到踏雪无痕吧？”心中又不服起来，梅影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比他大不了多少，竟老练得像个前辈。他道：“我有名字，叫李振飞！再说你也做不到踏雪无痕吧。”
　　梅影却将那两根削好的树枝抛给他，道：“把这个绑在腿上。”
　　小李一瞧，树枝头上被削圆斜劈，中间还挖了坳坑，却似个鹿蹄，顿时恍然大悟。他只得把树枝在腿上缚牢。两人再次上路，变成一前一后，四只脚的足迹，像极了鹿蹄印。

　　不一刻便远远看到扇面崖。那是一片断崖，本是连绵的山体，在这里像被削掉了似的，忽的缺了一半，远远看着断面就像扇面一样。二人此次截杀的位置，便是在此。
　　小李奔到崖下，仰头向上望，却见岩面直立而上，竟似看不到顶，不由心下一阵犹豫，能爬上去么？
　　“怕了？”梅影道。
　　小李热血上涌，才刚刚出来，敌人还未见到，怎能就怕了？他哼了一声，去解腿上的树枝。
　　旁边梅影立在崖下凹处，也将腿上的树枝解下，却不扔掉，顺手插在后腰。小李学了乖，再不敢乱动，心下虽然不服，却留心看着梅影的动作。他也将接下的树枝插在后腰，心道莫不是怕扔掉会被敌人发现，所以要带着上崖么？
　　梅影从靴筒中摸出一柄精钢匕首，咬在口中，又将那根牛筋绳索挽在后腰，双足一顿，便跃起来，轻轻的搭在崖上一块略突的岩石上，手上加力，上蹿了几尺。
　　小李也学着她的样子，他没有匕首，金刀碍事，便也别在后腰。嘿的一声，他足下加力，搭在梅影先前所停的岩石上，延她的路子上行。
　　先前林间纵跃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何，现下攀在悬崖上，小李才知道梅影的轻功实在是高出他许多。小李本想照样按她的落脚搭手之处上行，那知上行了十几丈，便上气不接下气了，低头一看，高的吓人，登时一阵头晕目眩，眼下在想下去，只怕也不行了。
　　“别往下瞧，你不要命了。”头上传来梅影的声音。小李闭了闭眼，到了这份上，不向上爬就没命了。他手在岩石上摸索，寻找可以借力之处，前面平平一片岩壁，不知道梅影怎么爬上去的。他手够到尽头，总算摸到一处凹坑，前进了几尺。待那坳坑挪到眼前，他才发现石头断面颇新，却是梅影在前面用匕首凿出来给他借力用的。
　　小李咬了咬牙，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在大营中对梅影说：我要重振金刀门！
　　他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很没用。小李抬头向上看，梅影已经被石头挡住，看不见了，前面是凸凹的石壁，偶尔有点碎石伴着零星的雪花落下来，再上面就是灰暗的天空。
　　他暗自想，我现在虽然没用，但是慢慢的爬，总能爬到顶，金刀门虽然没落了，但是我慢慢的练，也总有一天能重振。他缓缓吐了口气，调匀内息，一手一脚向上挪。
　　如此不知道爬了多久，山间天色开始有点暗了。
　　“快点吧，天黑了就麻烦了。”上面传来梅影的声音。借着垂下一条绳子，正是梅影的牛筋长绳。
　　小李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有点委屈，他努力不去看长绳，故作轻松对上面喊道：“没事，我马上就上来了！”
　　上面又传来梅影无奈叹气的声音。
　　绳子并没收回去，就悬在那里，小李也不去拉长绳借力，慢慢的终于爬到了顶。爬上顶，身体回到平坦地面，小李趴在地上，使劲喘气，然后站起来。他看到山顶上怪石嶙峋，梅影坐在一块大石旁边瞧着远处，大石上系着那绳子。梅影转过身来，双手惧冷似的抄在一起，道：“太阳就要下山了呢，你终于上来了。”小李望远处看，只见群峰连绵，白的是雪，黑的是林，苍茫起伏。那尽头之处，一轮淡红的夕阳，透过云层放出淡淡的红晕。
　　小李使劲喘气，他的手已经划伤，脸上也蹭破，狼狈不堪，心中却忽的涌起一阵莫名的喜悦。
　　“竟然累成这样。”梅影看看他，动手将垂在崖边的绳子收起来。然后寻了个避风的所在坐下，打开包裹，拿出干粮开始嚼。
　　小李道：“难道干吃干粮么？”
　　梅影道：“还有雪可以吃，下雪就这点好，不用带水了。不然你可能就上不来了。”
　　小李向四处望望，悬崖过来是一片巨石嶙峋，然后就变成缓坡，百步之外就开始出现树林，树林的缓坡斜斜的延伸出去，和群山连成一体……
　　他忽然瞪大了眼，难道……可以有别的路绕上来！
　　“这……不是爬上来的唯一的路吧。”小李问道。
　　“当然不是。”梅影道。
　　“你……那你干嘛要从这里爬上来！”小李忽然愤怒起来，他知道自己很嫩，但是也不能由着别人欺负！
　　梅影只是嚼干粮，“唉……弄不好要吃七天这种东西……真糟糕啊。”
　　小李见她不理，也气鼓鼓坐下，掏出干粮来吃，这半天又是跑路又是爬悬崖，他早已饥肠辘辘，吃什么都觉得香甜，只管放开大嚼。刚吃掉一个饼，就去摸下一个，就听梅影道：“别吃了。”
　　“干什么？”小李没好气的回答。
　　梅影道：“你现在多吃一个，以后就会多饿一顿。”
　　小李道：“你说什么？”
　　“你带的和我一样多，所以每顿就要和我吃的一样多。我们要在这里守七天，你不想最后两天饿死吧。”梅影解释道。
　　小李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要带七天的！”
　　梅影道：“你没问。”
　　小李不由抽了口冷气。
　　梅影看过雪原落日，心情好像格外好，对小李道：“我想还是应该把情况说明白一点。从你爬上悬崖开始，咱们要在这里守七天。这段时间，咱们的性命是联系在一起的，所以我希望你有什么不懂的就问，不然恐怕我都没办法救你。”
　　小李本想反驳，但是话到口边，又顿住了，道：“好吧。”
　　梅影问：“你应该知道截杀是什么吧？”
　　“知道。就是将路过的敌人杀死。”
　　梅影道：“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截杀吧。”
　　小李道：“知道。两军交战，最重要的就是掌握敌人的动向，以及让敌人无法掌握我们的动向。飞虎将军在布置一次大战，所以不能让敌人的斥候探出来。”
　　梅影歪歪头，道：“算是差不多。但是这次有点不同寻常。”
　　“怎么？”
　　梅影道：“这次要放过一些敌人，然后杀死另一些敌人。”
　　小李不解，问道：“为什么？”
　　梅影又叹了口气，低声道：“麻烦……”她慢吞吞道：“因为第一拨斥候，飞虎将军希望他们能回到那边，但是第二拨，就不希望了……你明白了么？”
　　小李不大明白，本来不想承认，但是想到之前梅影说的话，便老实的摇头。
　　“因为头几天，将军作出的动作是诱敌用的，之后的，才是歼敌用的。现在你明白了么？”
　　“啊！明白了！将军想让敌人认为诱敌的布置是真正的布置，在成功诱敌之后，就要封锁他们的消息啦。”
　　“对，聪明。”梅影懒洋洋的道。
　　小李觉得‘聪明’二字根本就是在敷衍，她想说的其实是‘笨蛋’。
　　“但是……”小李问道：“这里这么险，哪有敌人那么傻走这条路啊！我看我们应该去别的地方守着。”
　　梅影又叹了口气，道：“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左边山脚和右边山脚，都有人守着呢。”
　　“你怎么知道？”小李心说分任务的时候你明明在帐中角落睡觉吧。
　　“我就是知道。”梅影已经懒得解释。
　　小李道：“如果我是敌人，才不会爬这里呢。”
　　梅影道：“如果我是敌人，我会各条路都派出斥候试一试。”
　　“我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我们要放过第一拨斥候，为什么还要出来打呢？”
　　“如果你是敌人，你是觉得轻轻松松回来的斥候带来的内容可靠呢，还是死里逃生回来的斥候的消息可靠呢？”
　　“原来如此。”
　　“而且，第二拨斥候被杀掉的话，敌人就会觉得正常，而不会过多的疑心其他的。”
　　小李沉默了一阵，终于鼓起勇气问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嗯，是什么？”
　　“既然有别的路上来，为什么我们还要拼命的爬悬崖？”
　　梅影看着小李脸上的擦伤，道：“你不自己爬上来，怎么知道敌人能不能爬上来，要花多大力气爬上来？”
　　“好吧。”小李从石头上站起身，向着远处的树林走，“总要找找有什么可吃的，在悬崖这边，不担心足迹的问题了吧……”
　　梅影没说话，看着他走远，叹了口气，“大冬天的，就算找到猎物，也只能生吃……你自己看着办吧。”她转头看着远处渐渐沉入夜幕中的莽莽群山，摸了摸左手腕上一只精钢手镯，低声叹道：“师姐……我，不够耐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