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云间.上部》行苇知瑜

15、第十五章

　　将到仲夏，清幽的晚风扫过无垠的沉寂，静默的黛青色天幕中冷月如钩。辉煌的灯火撑起巍峨的宫殿，也映出展昭颀长的身影，挺拔的身姿。展昭捧着包拯的诗作跪在殿外已经小半个时辰了。

　　日前，八贤王向皇帝呈上了奏疏与在陈州搜集的证据，但早朝时赵祯仍未作表示，包拯还在狱中，展昭想来想去，不能什么都不做，索性自己试试。

　　殿内，赵祯坐在书案后面，对着灯烛漫不经心的翻着书，头也没抬，问向身旁：“他跪了多久。”

　　一旁内侍忙躬身答道：“回陛下，已经半个时辰了。”

　　“像什么话……把他带来的包拯诗作呈上来吧。”

　　“是。陛下，那展护卫……”内侍想问展照如何处理，但赵祯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翻看书籍。内侍退了出去，来到已跪了很久的展照面前。展昭还是从容淡定，但固执起来也着实令人无法。

　　“展护卫，皇上要看包御史的诗作。”

　　展照暗松了一口气，抬头恭敬的呈上卷轴：“有劳了。”神色中竟没有一丝不平。

　　赵祯展开卷轴，包拯昂扬浑厚的笔迹跃然纸上，一笔一划一丝不苟，傲然大气。
　　“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秀干终成栋，精钢不作钩。
　　仓充鼠雀喜，草尽狐兔愁。史册有遗训，毋遗来者羞。”

　　人如其字，人如其诗！事发以来，各方人马八仙过海一般施展口舌与手段，展昭这种实诚又木讷的方式反而让赵祯觉得轻松些。是了，包拯就是这么个宁折不弯的性子，量才而用罢，终归是缺他不得。只是如此这般你方唱罢我登场，却是有些累了，赵祯叹出一口气，苦笑爬上嘴角：“让他回去吧。都是难，朕就不难吗？谁又不是勉为其难呢？”

　　内侍道：“陛下是圣明天子。”

　　圣明？是呀，圣明。天天满耳都是这两个字，但自己的孤独谁又清楚。何所谓清浊？臣子们可以将殿内外都看得分分明明，而自己面对的永远是叵测的人心。虽有言“伴君如伴虎”，可究竟谁才是虎？身为帝王，自然想要成就一番功业，但真正又有谁站在自己的身边了？——高处不胜寒。

　　“包拯官复原职，加封龙图阁直学士，明日准时上朝。下去吧，别让他跪了，给谁看？”

　　包拯终于回府了，他瘦了不少，脸色也不好，目光却依旧澄明。包拯巡视着府中众人，尤其关注有伤未愈的展昭，情绪翻涌，最终只说了一句：“好了，都过去了。”

　　公孙策静静看着，四大校尉有的当即就哽咽了，相互嘲笑一两声“没出息”。

　　当包拯再次出现在朝堂之上，庞吉王逵就觉察到了那熟悉的压迫感，朝臣们也各有心思，连赵祯都感到朝堂上连日的萎靡一扫而光，包拯就应该站在这个地方。

　　今日贤王端坐于众臣之首，王爷花甲之年，精神矍铄，长须及胸，自有一派威仪。他看向包拯，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臣，有本。”包拯久违的声音响起，众臣或喜或忧。“陈州灾情严峻，民不聊生，臣请陛下开仓放粮，下旨免除陈州地方折见。另大宋‘科扰’久矣，贪官猾吏往往乘机敲诈勒索，横征暴敛，臣再请罢天下科率。”

　　“臣有本启奏！”王逵此时插言道：“臣参包拯欺君枉上，目无国法，私自开放官仓而不报，沽名钓誉，意欲不轨。”

　　这次满朝大臣惊讶的对象变成了王逵。王逵早有所准备，虽然意识到大势将去，却要在最后关头放手一搏，“陛下，陈州方面有报，本月十二日有人自称开封府四品带刀侍卫展照，未经陛下批准，强迫陈州知州开仓放粮，并聚众闹事，扰乱治安，却沽名钓誉，令陛下背负骂名，此其一。其二，展昭当时并未在陈州，而是十三日早才出发，说明那人不是展昭。二罪具是欺君，不知包大人有何说法。”

　　包拯心中暗惊，他明白王逵这是要鱼死网破了，也好，就来会你一会。“启禀陛下，臣有话说。”又转而向王逵问道：“敢问王漕司，你是何时得知此事的？”

　　“几日以前。”

　　“十二日的事，几日以前就知道，为何当时不报，偏偏等到这时？”

　　“请包御史不要顾左右而言他。”王逵心想，包拯果然不好对付，所以格外小心。

　　包拯道：“陛下容奏，两次官员都是臣的分派，陈州牵扯众多，具体情况因为不在府中一时也无法明言。但灾情如火，已有不少饥民饿死，陈州官员却无动于衷！陛下，那些百姓却不会说知州如何，只会怨恨陛下，因为陛下就是天下人的天呀！圣上不救万民于水火，谁还能拯救天下苍生呢？所以，陈州放粮势在必行，既然如此，又何苦纠结于时间早晚？经过此事，万民只会更加敬仰陛下。”

　　“包御史……”王逵刚想说什么，便被赵祯打断了。

　　“好了，朕准包卿所奏，至于细节，只要不妨碍大局就不追究了。”

　　“陛下圣明！体恤仓黎，不仅放粮赈灾，还免除了积恶已久的科率，臣替陈州及天下百姓谢过陛下。”

　　赵祯一愣，自己只说陈州的事，几时说罢天下科率了？……赵祯不禁对之前觉得包拯耿直的想法有些后悔，心说你就绕吧，虽无奈，倒也是好事。

　　“臣还有一本，”包拯又道：“臣方才提及，参陈州知州刘文德等，于大灾之时，置百姓于不顾，且一郡五县数十万口，非常暴敛，小民重困乃是于灾伤年分，三倍诛剥于贫民。刘文德属京西路所辖，……”

　　“包卿言之有理，此事的确十分恶劣。”皇帝听出包拯又要提及王逵，心想此人真的不懂何谓收敛。

　　皇帝插言，似乎该明白的人都明白了，王逵、庞吉捏了一把汗，以为庞贵妃、阎文应起了作用，岂不知包拯本意便是揪住一处猛打。此时八王不再沉默，道：“如圣上所言，陈州事态严重，影响远甚，不能等闲视之，这件事只有派一个沉稳正直的官员前去处理，才可能平民怨，服人心。臣举荐包拯前往陈州放粮赈灾。”

　　“王叔言之有理，准奏，包爱卿，”

　　“臣在。”

　　“灾情如水火，爱卿尽快启程吧。”赵祯想着先把包拯支走，自己也好清静清静。

　　八贤王又道：“臣启陛下，陈州旱魃生灾，黎民苦楚，此乃国家紧急济民之事，发政施仁，扶弱摧强，必然有许多棘手之事，比如灾民的怨愤，官员的不力。若要稳定局势，需一边安抚灾民，一边大力整顿地方官员，一查到底。即用包拯，定不疑之，臣斗胆为包龙图请一道圣谕，准许他酌情处理事宜。将陈州之事办理妥当，以正陛下之清誉。”

　　“准奏！”不就是给包拯个方便吗，这么一车的话，不过这个太极打得好，如此节奏才是自己想要的。

　　“谢陛下。”八王与包拯一同谢恩。

　　虽然和自己最初的想法有些出入，包拯还是认同了赵祯与赵德芳的安排，回到府中开始和公孙策谋划商讨。

　　公孙策道：“阻力减少很多，厘清关节后事情也易于把握了。只是今日朝堂，大人何苦逼官家如此之紧呢？学生以为官家还是看重大人的，大人明知，却依然故我啊。”

　　包拯道：“公孙知我，我也知陛下之意，他是痛心我之不体谅，然对陛下若只知顺从却汲汲营营，碌碌无为，要我包拯何用呢？”

　　公孙策心有戚戚，表示理解。包拯又问起展昭，公孙策道：“今天他还算听话，一直在休息。只
　　要不剧烈活动就没什么大碍，……就怕这孩子知道明天的行程不肯呆在府中呀。那天回来一身伤真是触目惊心……刚好些夜里又跪了半个时辰，谁都拗不过他，……”

　　包拯点头，沉声说：“我知道。明天的事就不告诉他了，张龙赵虎跟着就好，先生在府中看住他，伤势不好不许出府。另外，我不在的时间先生多多费心，将洪水引出的那些案件整理一下，替我草拟份奏疏，回来要用。”

　　“学生明白。”

　　包拯和公孙策想得很好，但当天亮来到府门口时便愣住了。轿子齐备，队伍整齐，没什么特别，只是最前面，一抹红衣端坐在奔虹鞍上，端的是俊逸挺拔，轩然霞举。看到包拯公孙策出来，展昭翻身下马，精神抖擞，来到包拯面前朗声道：“请大人上轿。”

　　包拯和公孙策对视一眼，心道怪不得昨天那么老实。

　　后面的张龙赵虎一脸无奈：“大人！展护卫他……”

　　包拯迈步向前：“展护卫，走吧。”

　　“是!”

　　展昭刚上马，却听公孙策喊道：“慢着，”又转而对身边的衙役说：“我桌子上的木盒拿来，快。”接着走到展昭马侧，仰头道：“里面是你最近在用的药，带着路上用，凡事不要勉强。夏天勤换药，伤口愈合结痂了就不要再包扎了，要小心……”

　　展昭抿了抿嘴唇：“谢谢先生，展昭记下了！”

　　看衙役已经收好了药，公孙策拍拍展昭的手臂，向着前方指了指，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向后退开一步，默默注视着队伍消失在街口，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