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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谶诗(1) ...


  •   新月初一,武试开场。

      自凌晨始,京城安业坊以西、昭荣门以北的五条街,车马塞途,人群拥簇,纵陛下无意铺张,然百姓已多年不曾见过这类隆重的武举,自发地聚集庆祝。京畿守卫临时增防前去维持秩序,仍然控制不住那随着日温渐升而燃的热情。

      若有人在这天从北山俯瞰,会见城西一片焰火,绫罗高张,彩球竞放,民众围着盛宴台,欢舞如佳节,正是一片沸腾景象。

      “好!”
      鼓掌叫好声,自日升起便不绝。

      擂台边,卖艺人火把朝阳,颅首高昂,鼓起双颊,呼一声,长焰冲天。而与此同时的擂台上,一名身形高大的男人正跟着这火焰一起冲天,继而又狠狠摔在地上。

      细碎的尘沙扬起一圈涟漪,男子捂着胸口,脸色铁青。

      裁官适时地敲锣定局,一旁的小生高声喊道:“贰陆捌,胜——”

      胜者身姿笔挺地站在台上,闻言,红唇微弯,翻手转剑,挑出一个帅气的剑花,握起拳,朝那刚被她击下台的男人潇洒而风雅地一揖。
      “承让。”
      细腕上,一块小木牌微微晃动,正以朱笔写着“贰陆捌”的字样。

      她未下台,只因下一场武试,也是她的。

      又一名男人,来势汹汹地走上擂台,绷着脸,瞪着眼,同上一位相差无几,千篇一律的,精壮又高大。

      “连胜五场,看来你确实有点本事。”男人的嗓门粗沉,如他赤膊上鼓动的肌肉一样结实,“不过也到此为止了。”

      她细眉轻挑,没有出声回应,因为上一场的那人,也是这么跟她说的。

      铜锣震响,比试又开。

      在一片连番变调的惊声中,相似的结局再一次上演。同样的位置,很快又摔下来一个男人,一样愧赧的脸色,和她一视同仁的“承让”。

      “梆——”
      “贰陆捌,胜——”

      一声铜锣,一声判。

      再三声后。

      她几乎是熟练地收剑作揖,连那句客套的承让都变得有些敷衍了。

      半日时间,九场九胜,未尝败局。

      如此傲人的成绩,惊煞了一群观者,尤其是那些高坐于悬架之上,向来不屑于坊间流言的高族显贵。

      “她是……”
      “哪一家的?”
      “没见过啊。”

      他们窃窃私语,交换着彼此之间茫然且不敢置信的目光。

      三月试的规矩是用号牌代替姓名,隐去了家世和背景,单一张陌生的面容,谁也认不出这‘贰陆捌’究竟是谁。

      如此年轻,又是名女子。

      “啊,难不成她就是……”
      突然有人恍然,歪头贴耳,将信将疑声如浪波圈圈流传。

      也正是在这时,李家的小公子李丞程一手插着腰,一手抹着鼻子骄傲地冒出来,仿佛那威风的九连胜是他打出来的。

      “哼哼,厉害吧。没错哦,就是她!是我的师傅哦!”

      **

      在武试开场前一日,工部对擂台进行重修,不仅加宽加高,还专门加了一条道,连通了悬架与擂台。

      知知走下台时,正好看见林致站在通道口,朝她微笑,“我瞧你今日状态,竟比前两次还活跃,这是受了什么刺激,如此凶猛?”

      “凶猛?我倒觉得还好。”知知手腕翻动,小小地挑着剑,大约是心情不错,她难得主动跟人聊天,“我看你今天挺清闲,登名记册这种无聊的活,终于轮到其他人来做了吗?”

      林致一笑,神色如常地说:“不,是他们嫌我字迹不端,改派我来站岗。”

      知知下台的脚步一顿,抬起眼,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真的?”

      林致想了想,诚实道:“字迹不端是假,其他都是真的。”
      注意到她疑样的目光,林致明知故问:“觉得奇怪?”

      “当然。”知知一步一步迈下阶。

      前几次见林致,他都是安安分分坐在擂台下、长案前,执一根细笔,任谁对他呼喝都不恼不忤。今天他离了那,站起身,知知才发现,原来他长得还挺高大。

      知知问:“好歹你也姓林,可为什么你受的待遇,和他们不一样?”
      余光里,李丞程蹦跳着,从悬架的楼梯窜下来迎接她。

      ‘他们’。

      李丞程他们,秦乙怀他们,杨尔芙他们,史方仪他们,那些高坐于云顶的簪缨世胄们,那些被众人敬畏的五姓豪族们。而林致,本也该是‘他们’中的一员,可为什么,他现在却被安排在一个偏僻的道口里,连悬架也不曾让他上去。

      知知觉得奇怪,奇怪至极。
      她看着林致,期待他能给一个解答,但他没有。

      有片刻故意的静默被营造出来,林致但笑着,捉弄似的,故弄玄虚般的,沉默。
      直到李丞程走近了,他才开口,但这番开口,已经改换了其他的内容。

      “半个时辰后,是你今日的最后一场比试。可有信心夺得十胜?”

      岔开话题,看来是不想回答。
      知知无所谓,识相地不再多问,一时也忘了,要换她回答林致的话。

      倒是走近来的李丞程抢着回答,“岂止十胜,知知师傅要二十胜,五十胜,百胜,然后一举夺魁!是吧,知知师傅。”
      李丞程跑上前,二话没说,替知知把长剑接过去,换了一条温热的布巾。

      知知弯唇不应声,只将布巾接过,摁在脖子上擦了擦汗。

      林致见样,开起玩笑,语气风轻,“今日知知姑娘的贴身护卫,不是小侯爷,不是秦大公子,而换成李小公子了吗?”

      “是的!”李丞程笑得露出一排洁白的牙,觉得这是一件很光荣的事,“因为小侯爷今天有事脱不开身,特意来府上请我陪知知师傅这一趟。不过就算小侯爷不找我帮忙,我还是会来的,毕竟这是对知知师傅来说很重要的武试嘛。”

      林致目露赞扬,看了一眼知知,又对李丞程笑道:“几日不见,李小公子长大了不少,变得更懂事更可靠了。”

      “嘻嘻,因为有这么一个强悍的师傅啊,做徒弟的,当然也要更有用一些啦!”

      知知听到这,也忍不住发笑。
      拍拍小徒弟滚圆的脑袋,暂别了林致,两人一起往通道底走去。

      通道尽头两条岔路,一条往上通悬架,有护卫守着,防止闲人乱闯,一条往左通街市,阳光漏进来,一派烟火盛况。知知对李丞程说:“你先上去吧,我出去转转。”说完,毫不犹豫,拐向了左边。

      “啊?知知师傅你不去悬架上休息一会吗?”
      李丞程没料到知知这么突然,迈上悬架木阶的两步腿赶紧撤回来,可等他追着知知的脚步往左拐时,室外的喧闹跳入他耳,满目尽是市贩的货摊与往来交错的百姓,高高低低的都是人影,独不见那一人黑发高束的踪迹。

      人,溜了。

      知知故意的。

      因为不想去悬架上,被人明里暗里地打量,虽然她从不惧被人打量,但若可以避,她还是更愿避了,也自在些。

      京中街肆繁盛,今日更是热闹。站在街口望,林立的店铺高挂着旗旌,猎猎风扬,层层的店檐耸出,檐下人群,锦衣华裳,来前过往,既无尽头,也无尽尾,如江河滚滚,给人一种繁华永不落幕的感觉。

      知知随意地四处逛,耳里听着各样的小贩揽客叫卖,还有男女的交谈低语,孩童的嬉闹笑音,时不时在一些贩卖小食的货摊前驻足,糖人蜜枣、炸丸烤串,花式之多,让人眼乱。
      正在一处冻粉摊前要了一碗,背后某处摊位翻起一阵叫嚷吵骂,紧接着木凳子木桌子掀天的轰响,知知转头看时,就已见一群人在那里乱哄哄地争斗。

      从那骂骂咧咧的劝架声里可以听出来,只是寻常的买卖纠葛,闹事的两人脾气冲,又互相带着一帮人,一言不合,就动起手了。

      知知端着冻粉碗,隔岸观斗。这时候如果她带着剑,还能拔剑冲进去唬一唬人劝一劝架,但她的剑刚刚被李丞程拿去了,此时便懒得进去搅混水。

      看着混乱的势头渐有扩大波及的趋势,知知往旁边撤了撤,好心地向冻粉摊主提议道:“我看他们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你们还是去报个官,让衙差来吧。”

      “刚有人去了,但今天城西人实在太多,好多闹事的,光这条街,午前就有三起了。京兆府人手不够,就算报了官也要等好一阵子呢!”摊主麻溜地收拾着自己的食摊,准备腾挪个新地,看他样子,今天已经腾了好几块地了。

      知知事不关己地点点头,把喝完的木碗还给摊主,起身准备走,远瞧见街尾三五匹大马,领首的马上,一人身穿京畿守卫的甲胄,虽看着不像衙门的人,但估计就是来维持街市秩序的。

      “这来得还挺快啊,我去把他们叫过来。”

      “哎哎哎姑娘!”摊主看清了马上的人,吓得脸一白,赶忙勾着手把知知拉住,“姑娘,你难道不认识他吗?他可不管这事。”

      知知疑惑,“他谁?”

      摊主瞪大了眼,“杨肃啊!”

      杨肃?知知觉得耳熟,稍一细想,立刻就想起来了。杨尔淳、杨尔芙的父亲,秦乙怀的政敌,在明王手下做事,权势大于实干的虎贲中郎将,杨肃。

      知知微眯了眼,嘴角不自觉抿起来,将那高马上的人盯着——

      深黑的剑眉,高鼻深目,面庞黝黑,方阔的脸型上,一张厚唇平平地贴合。杨肃绷着两腮,眉宇间凝着一道戾气,骑马从闹市穿过,对经过在马旁,于大街上斗殴的人群不闻不问。

      “喂。”直到一道脆声喊住了他。

      杨肃皱起眉,好久没听到对他这么放肆的称呼。勒停了马,侧目瞥去,先是看到一吓得僵立的小摊贩,看这荏弱的模样,刚才那声肯定不是他叫的,那么就是……

      杨肃的目光往下移了移,看见一小姑娘。

      “是你喊住我的?”

      “是。”

      一个手臂不及他腕粗的丫头,个头甚至不过他的马高,却有一双异常干净透亮的眼睛,不闪不避地跟他对视着。

      “作何?”

      “无何,只是我见您一身精装甲胄,护卫随从,威风高马,穿街过道,治安巡防,却视而不见路旁当街闹事者,想来可能是坐得太高了,一时没看见,我好意提醒您一下。”

      她且微笑着,俐齿伶牙,一番言语,举重若轻地调侃他。

      杨肃不以为忤,嗤笑一声,稍稍弯了腰,高大的阴影覆压去,“你是谁?可知我是谁?”

      “我自然知道您是谁。”她一弯眉,露出讽刺的意味,“虎贲之将杨大人,以京畿安防为己任,心底眼里俱是天下家国,生平最恨奸邪,是绝对无法容忍有人在眼皮子底下寻衅滋事、有碍京防治安的肱骨良臣。而我,平民一个,光天化日,安分守己,却被无端卷入市集争闹,无可奈何来向杨大人您求助的,平民一个。”

      一旁的摊主吓得动也不敢动,瞧瞧杨肃,又瞧瞧这胆大的小姑娘,一时居然分不出哪个更令他害怕。

      只见两人互相瞪着,好一会,杨肃才直起身,淡淡地开口:“把人抓起来,扭送京兆衙门。”

      摊主心想完了,这小姑娘要遭殃,旋即便见杨肃身后三四个蠎纹金衣的纷纷下马,却不朝着小姑娘走来,而是去了对面,将那一干聚众打架的人等拖扣了起来。

      杨肃道:“可以了?”

      她微笑,“杨大人慢走。”

      杨肃心里不甚滋味,端详着这个半路遇到的大胆狂徒,越看越觉得,这人笑面冷语的神情,跟那对令他厌恶的父子十分相像。

      前边有人驱马过来,是在另一条街巡逻的金衣从。他临上前,在杨肃耳边道:“隔街有报,说是不久前在那见过小姐。”

      杨肃默然颔首,眼睛还盯着人看,微微低眸,发现了她纤细手腕上挂着的号牌,他认出来了,这是三月试的号牌。

      “贰、陆、捌。”

      字字顿顿,他记住了这串数,莫名中有感,他很快又会遇上这个人。最后再瞧了一眼她的模样,杨肃收回眼,夹腿压马肚,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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