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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青阳公主歪靠着秋合色暗团花金钱蟒软靠垫,叠架着的双脚高高翘在书桌上,满不在乎地看着面前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寿太傅。她身材颀长,容长脸上的一双眼睛灿若明星,两道未经修饰的天然剑眉隐隐透着几分英气。佑安初初见她,就觉得青阳气度不凡。
      “那么多圣贤书都白白读了?”这位名满天下的老学究从未见过如此顽冥不化的弟子。世人只知道这位青阳公主以聪慧闻名,哪里知道她这刁蛮的性格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
      “百无一用是书生——读书算是什么本事,”青阳公主双手抱在胸前,一副自负的神情,“圣贤书告诉我古代的楚霸王也不喜读书,照样是个真正的万人敌。”
      “楚霸王不过是一代枭雄,他的江山很快就倾覆了。”寿太傅不以为然地指出。
      “做一代枭雄也胜似在深宫当公主,听你这个徒有虚名的老头子絮絮叨叨。”青阳公主的语气中充满了少年人的桀骜不驯。
      佑安站在青阳身旁,一言不发地望着这对师徒的唇枪舌剑。照进书房的阳光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移步,佑安站的地方一点一点成为了阴影,她感到一种荒诞的安全感。作为陪读,她应当出言讲出一篇大道理劝学,但是此情此景似乎没有她插话的余地。不管寿太傅多么博闻强识,多么擅长引经据典,青阳完全不买账,她自有不按常理出牌的应答方式。
      每次寿太傅批评青阳不用功读书,青阳都会爽快地承认,不为自己做任何的辩解,这反而显得寿太傅语言苍白。末了,寿太傅只得不住地叹息,所有的皇子公主中还数三皇子聪明又好学,方是将来的治国之才。青阳笑而不语,显然是看不起三皇子的。
      寿太傅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他那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青阳毫不掩饰地打着哈欠,佑安则低眉垂睫,保持着礼节性的温顺表情,脖子逐渐酸痛。在南国的日子又浮上心头,白芷那时候也真是不容易呢。时间被一寸一寸地熬化了。转眼暮色四合,天光暗淡,太傅仍然没有要散学的意思。青阳不耐烦,径自起身,旁若无人地朝门外走去,哪里能料到此时冷不丁走进来一个人。
      “哎呦!”青阳揉了揉额角,“阿渊你走路当真该小心点。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一团孩子气,横冲直撞的,当个三皇子真真给北国丢尽了脸面。”
      阿渊?佑安下意识地抬头一看,果然就是那天放风筝的少年。他换上了一件青黑绸缎衣服,宽袍大袖,衣衽和袖口缀满了抽象化的灰狼刺绣。典型的北国贵族打扮。佑安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正是青阳和太傅口中的三皇子。
      明渊也认出了佑安,朝她微微一笑。佑安心下一动。人们有各种各样的笑容,透露出复杂的心思,从而带来一系列的揣摩。而明渊的笑容只是笑容,如此纯粹而清澈,以至于令人只能想起北国秋日万里无云的澄空。
      “济哥哥这些天缠绵病榻,也没什么人去看看他。趁着傍晚事情少,你们和我一起去看望他吧。”明渊提出,佑安注意到他用了一个“我们”。她悄悄观察青阳的反应。
      青阳毫无掩饰自己嫌弃心情的意思:“去看他做什么?都是一个病得糊涂的将死之人了。他下葬到皇陵去的时候我们都会看见他的。九嶷君不识时务,他去也就罢了。你可少沾点晦气。”
      佑安突然满脑子都是那场她所缺席的父皇的葬礼。她只好用回忆母妃葬礼的情景来想象南庄公的葬礼。冗长枯燥的祭文,身边的人毫无感情的假意号哭,贵重而冰冷的棺椁,雪白炫目的送灵枢的队伍。这些对于逝者而言意义甚微。就连陵寝中造型精致的长明灯也注定无法陪伴逝者度过人生中的永夜,何况是人们流于形式的怀念。
      事实上,将死之人会更加希望别人来探望,她的母妃就是这样。
      “可是……”明渊还想再劝劝她,但是青阳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离开了。书房昏暗的光线衬得他眼底的惆怅更加落寞。
      半晌没有说话的寿太傅突然开了口:“青阳虽不用功读书,可是头脑还是清醒的。老臣于观察形势上没有天赋,很少参与宫内宫外之事,却也要劝渊皇子殿下懂得人情世故。”说罢,也走出了书房。
      佑安不懂得寿太傅说的“人情世故”到底是什么,但她确信,无论如何,病榻上的那个人在明渊的心目中一定占有重要的地位。
      落日残忍地抽去最后一缕夕照,整个世界似乎要归于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混沌。
      佑安鼓起勇气,说:“我们去探望病人吧。”
      她被自己的突兀大胆吓了一跳。说不定明渊已经明白了利害的道理,学会了所谓“人情世故”呢?她这样岂不是很讨人厌烦。
      但是明渊只是温和而感激地笑了笑,拂去了佑安心头的最后一点胆怯。
      “我们走。”他说。

      宫道两旁的地灯散发出温暖的光,掠过草下的哀鸣着的秋虫,隐隐绰绰地勾勒出花草树木在黑夜中的轮廓,把宫墙映得宛如一张皮影戏的幕布。那幕布上出现了两点逐步放大的狭长黑斑,随着距离的拉近,终于显现出属于人影的轮廓。
      佑安趋步紧跟在明渊身侧。从大皇子那里回来的一路上,明渊虽然不时和佑安聊着些不咸不淡的话题,看似兴致不差,但佑安还是从他的神情中感受到了无可掩饰的哀伤气息。大皇子沉疴缠身。他整个人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塌陷的双颊上浮着病态的红晕,许久未修剪的指甲泛着淡淡的青色,连之前从未见过他的佑安都十分难受。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大皇子才没有病糊涂,一直拉着明渊的手不肯放,和他谈起一些陈年旧事,都是关于童年回忆的。
      “真希望腊月里我们还能一起去赏罄口梅花”,临别的时候,大皇子依依不舍地说,“我现在好像……好像还能闻到去年沁人心脾的清香呢。”
      “好,一定去。济哥哥可不能爽约啊。”明渊握着大皇子骨瘦如柴的手,拼命点头。
      明渊和佑安刚刚迈出门,便看见一个年轻公子神低着头色匆匆地往里面走。佑安注意到他穿着紫色常服,腰间系着一块五彩晶莹的玉玦,怀里小心地抱着一个锦缎包袱。明渊盯着他,嘴唇翕合。
      他显然看见了明渊,却还是头也不抬地同他擦肩而过。
      “九嶷君。” 明渊忍无可忍,一把扳住了他的肩膀。
      九嶷君定定地站住,然而还是一言不发,仿佛没听见明渊在唤他。
      “济哥哥注定时日不多了,”明渊说,“再名贵的药材也救不了他。”
      “殿下自然知道。”九嶷君轻轻冷笑道。
      明渊仿佛被他话里的温度烫伤了,手快速地从他的肩膀上抽了回来。

      “我记得小的时候听奶妈讲故事”,回去的路上,佑安忽然开口,“说是从前我们南国的宫里面有个一生行事问心无愧的老太妃。她在四十岁的年纪上不幸患上了恶疾,眼见着病越来越重,太医们都束手无策。一天晚上老太妃梦见了一个故人,那位故人感谢她从前善待,自告奋勇去劝她屋子里的小鬼离开。梦醒后老太妃惊出一身冷汗,但是居然浑身轻松,后来一直活到古稀之年。说来也奇了,那位故人的名字她再也记不起。”
      明渊凄凉地笑了笑,意思是这份安慰的心意他领了。明济的死期将近,他从未这么肯定。
      大皇子明济贤德好学的声名传遍天下,符合古往今来一切明君的标准,哪个平民百姓不盼着他早日被立为太子,北穆公更是对他寄予厚望,为他延请大儒寿鸣来当太傅。可如今明济病重,是一个刻薄者口中的“废人”了,再多的期望都是水月镜花一场空,北穆公也渐渐心灰意冷,愈发看重青阳和明渊,甚至让寿鸣来担任他们的太傅。当趋炎附势已经成为时代风尚,坚守初心的人就显得不识时务了。
      佑安只恨自己不能分担明渊心中的苦楚。老太妃的故事是方才佑安自己编造的。奶妈从前就显然偏爱父王喜欢的佑平,才不肯花心思给注定要被冷落的佑安讲故事。佑安自己的忧愁像南国的海水一样多,只是她从未意识到,所以不知不觉地,她安慰人的伎俩也拙劣得很。一昧的光明,一昧的乐观。
      “你说这世间的人事是无常的多还是有常的多?”走在前面的明渊停了下来,回头一脸严肃地望着佑安。
      “事情是无常的多”,佑安不假思索地说,“而人是有常的多。”
      她知道明渊听不出其中的弦外之音。
      明渊忽的笑了:“安公主的答案可真是妙极了。”
      佑安也顺势笑了,神情天真地露出了一口整齐而好看的贝齿。

      “殿下总算回来了。”白芷远远地见佑安回来了,松了一口气,高兴得拍手。
      “今天和三皇子去看望了病中的大皇子,所以回来晚些了。”佑安跨进门,笑着解释。
      白芷一听,秀眉微蹙:“白芷也觉得多结识北国人是好事情,但殿下要一直记得我们是从南国来的啊。”
      “我一直记得的。”佑安说。
      迭迭晚风中,摆在桌上的红焰跳跃着,摇曳着,好像在奋力挣脱烛心的控制。轻盈的表象下是痛苦的挣扎。佑安的脸色随着烛光晦暗不明。

      转眼间朔风开始肆虐,灰白的苍穹飘下了佑安和白芷从未见过的鹅毛大雪。银装素裹的北国美丽而陌生,满眼都是玉树琼枝。白芷乐此不疲地在院子里用雪堆出各式各样的飞禽走兽,一丝不苟地对待每个细枝末节。其中的一只孔雀纤毫毕见,似乎一有人走近就能振翅飞起,惟妙惟肖,赢得佑安连连惊叹。
      而明济果然没能撑过这个漫长的冬天,一起去赏梅的愿望终于也成了水月镜花。金丝楠木的棺椁和其他的陪葬品都是一早预备好的,北国为他举办的盛大葬礼极其顺利的结束了。皇亲国戚们回家斋戒,官员们在衙门中集体斋戒,各项礼节流程井井有条,没有出错的。然而回想起那段日子,留在佑安脑海中的只有无边无际的混乱。
      人们偶尔看见北穆公,他神情木然,如今看起来初显老态。
      明渊倒是显得很平静,斋戒的第一天他就像往常一样在宫里四处晃荡。寿太傅也在斋戒,一时间没什么人能哪怕象征性地约束明渊了。
      雪渐渐停了的那个早晨,太阳罕见地从棉絮般厚重的云朵背后转了出来,映得雪地仿佛自己在发光。
      “殿下快看,今个儿是多好的天气。”白芷一边开门,一边朝屋子里的佑安喊道。
      佑安掀开软帘,白晃晃的阳光落在了她的脸上。她看见白芷在门口同人说话,过了一会儿,明渊进来了,身后跟着一脸沮丧的白芷。他望着她,又一次露出了那种令人无法抗拒的温和微笑:“安公主,天气好得很,我们去外面走走吧。”
      明渊说话的时候,佑安听见残雪在屋檐上融化的声音,雪水正滴滴答答地坠下来。是春天即将到来的错觉。
      明渊待着佑安在皇宫里逛了大半天。宫里的腊梅还没开,含蓄地缩成一团颜色浅淡的小球,旁逸斜出的枝丫恰好擦过明渊的头发。走着走着,明渊就溜起了冰,任凭路面上光滑的残冰把他往前捎去。他乌黑的头发出门的时候还是整齐束好的,现在却在寒风中同他的笑声一起肆意散乱。佑安自然而然地张开双臂,也学着他的样子。当真是脚下生风的感觉呢。明渊见状,放慢了速度和佑安并肩而行。他们从长满枯荷残梗的小湖边滑过。湖中曲桥通岸,他们就在湖心的小亭子里坐下休憩,隔着湖面半透明的冰层看水底的小鱼儿旁若无人地畅游。两个人始终没说一句话,因为一开口冷风就会趁机灌进五脏六腑。但是佑安多么开心啊。
      再次站起的时候,佑安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多亏明渊及时扶了她一把。佑安登时双颊飞红,低头不语。太近了。
      “你们南国人好像不习惯在冰上走呢。”明渊笑道。
      佑安笨拙地点头。
      好像人生之前整整十三年的快乐加起来都没有今天的这么多呢。
      天光渐渐暗了下来。明渊又带着佑安直接去尚食局里找些吃的。司膳是个眼睛小而颧骨高的北国汉子,看起来凶悍,其实说起话来非常温和。他一边忙着煮面一边笑道:“三皇子殿下又来啦。”
      “是啊,雪天吃汤面最好了。”明渊说。
      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了上来,佑安用筷子挑起一根面小心地咬着,结果受到了明渊的嘲笑。只见明渊一低头便把面条吸完了,佑安也学着他的样子狼吞虎咽。胃里的温暖几乎使得他们忘却了外面的冰天雪地。
      两人吃的饱极了,这才别了司膳原路返回。寒冷的天气好像把万事万物都冻住了,只有他们两个还活灵活现的。偌大的皇宫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孤独而渺小的点。
      佑安和明渊在院落门口告了别,两人都是意犹未尽的样子。佑安一转身,便看见白芷满面愁容地站在不远的地方。
      “白芷记得,”她悲哀地望着佑安,“殿下过去绝不会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有所非分之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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