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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昭昭(五) ...

  •   翌日一早下值,云中郡主出了宫门便回公主府。天光曈朦,早市还未开,路上人丁寥寥,偶有器皿相碰的声响,衬得周遭更加安静。而云中还是听见了一阵轻忽缥缈的脚步时远时近地缀在她身后,快活得让她想起大清早墙垛上扑棱翅膀蹦跶的埘鸡。
      她加快了脚步,那人也大喇喇地跟上,丝毫不害怕暴露自己的尾随行为。云中郡主不动声色地走过吉华大街,蓦地脚下急转,闪身拐进暗巷,听到身后那人疾步跟上来,反身一掌推出去。那人反应也很快,低头避过,抬臂架住云中的胳膊,顺势把住她腰侧就要把她掀翻过去。从前打打闹闹惯了,云中自然对这些套路招式谙熟于心。云中脚下一纵,点着墙圮游身而上,勾住那人脖子旋了一圈绕到背后,在他肩头一顶,那人就被顶得转过身来,云中一掌推出,按在那人胸前,脚下继续使力,瞬息间直直把人抵到墙上。
      云中粲然一笑:“季元启,两年不见,就这么同我打招呼?”
      季元启顿时垮了脸:“你还好意思说两年不见!人人都说你在寒江死于非命,小爷事后去寒江在那山崖爬上爬下半个月,都快跟野猴混成同宗兄弟了,连个全尸都找不见——”他越说越气,一把挥开云中的手,双手握拳抵住云中脑袋两侧就用劲凿,“你还活着也不知道往华清递个信,知道小爷我有多伤心吗!你还拿不拿小爷当朋友!”
      云中心知自己理亏,也不敢再还手,只得连连讨饶:“啊,痛!我错了季子亦……我当时也不敢随便往外递消息啊——我错了还不行吗,行行好饶了我罢季少爷!”
      “呜呜呜好你个花小二好狠的心,害得小爷这么惨!你有没有良心啊,你的良心会不会痛啊!”季元启呜呜喳喳地闹嚷,手上一点不松劲地继续凿。
      “痛了痛了痛死了行不行……好了季老二!你今年几岁啊!”
      云中郡主和季元启在家中序齿均是行二,而季元启下面还有个三郎季元鸿,是以称长,云中则已是国公府老幺,故私下胡闹时总是互称“季老二”和“花小二”。季老二和花小二碎嘴吵闹好一会儿,最后花小二去求告旁边还未开早市的食铺,买来两支糖葫芦,又说了一箩筐好话才把季老二哄服帖了,二人便啃着糖葫芦在街上闲逛。
      “怎么突然到宣京……来了?”“这不……来接,接我爷爷嘛!”二人俱在啃山楂,便含混着口齿散天散地地闲聊。
      云中郡主在寒江同季元启分别时,知他是要回华清探望家人。寒江一别两载,华清那边也没什么消息,她想季元启兴许就是留在华清主掌家业了,毕竟季太傅年事已高,季家少主也到了该挑梁的时候。定元皇帝继位后,季太傅也递了折子要告老还乡,两朝帝师的身份摆在那里,昭武帝出于尊重总是要多留两回。眼下季太傅的折子也递了三回,按说这次昭武帝总也得准了,故而季元启启程上京,预备把季太傅接回华清,顺道也来望一望云中。
      “噢……敢情我就是个,顺带的!”云中一口吐了红果核,佯装不忿地与季元启掰扯,“方才还要死要活地嚷嚷知道我坠崖了有多伤心呢,跟野猴子混兄弟呢!诓骗我多少好话,你说说看!你道我没良心,你良心何在呀季老二!”季元启委屈道:“我怎么就没良心了,我这不是一听说……”他冷不丁打了个嗝楞,又飞快接上,“就赶不及地上京来探你了嘛!”“好好,知你挂心我了,我说笑的。”云中敷衍道,也没有真要怎么样,毕竟季元启上京来接季太傅理所当然,纵使她与季元启有过命的交情,又如何能越过季家家里人呢。季元启惦记自己两年,云中已很感激。“我正要回去——眼下无事,你可要随我一同去见见小月?小月与我现下都在旧邸落脚……”“就不了,若有机会,你代我问候小月。”季元启微微一笑。“怎么没有机会?你今日忙?那改日再聚也可;你若事太多,我与小月就去同天家告个假,凑你的空闲也成,有什么要帮忙的我们也可以帮你打点……”云中兴致勃勃地说。“不必了。”季元启打断了她。云中忽地打了个寒噤,停下脚步。
      季元启径自走了两步,回头看过来。他脸上依然带笑,眼底却透出一丝哀戚,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周遭的风骤然间冷了下去。
      “云中,跟小爷回华清吧。”
      云中怔住。她在季元启那种看透命数的目光里恍惚了。

      曹小月在公主府旧邸的院子里晨练时,忽闻墙外飘进一阵幽幽乐声。旋律乍一听便很耳熟,她不由得踱到了墙根下支着耳朵仔细去听。颇费劲地听了半晌,忽然间,曹小月灵犀一现,一捶手:这不是《天关鹤唳》嘛!
      此曲乃季元启亲谱,豪疏壮烈又凄凄百转,入耳仿佛就能见一白鹤引颈泣血于苍雪华清关,叫人闻之无不洒泪,是他生平最得意之作,亦是他轻易不示人的思乡曲。从前为暗斋事、为寻亲人奔波在外的途中,季元启偶尔会在月圆夜兴致好的时候吹起,算来,也就只有曹小月、云中郡主、白蕊儿、宣望钧和楚禺听过,当真称得上“人间能得几回闻”。曹小月喜出望外,当即脚下一蹬,攀上树枝翻过墙头,还未落地便兴冲冲大喊:“好哇季元启!扭扭捏捏在外头吹箫算什么男人,快来与我对拳……!”
      她甫一落地,就倏地住了嘴——想来也是,季元启何许人也?(自封的)大景第一箫乐圣手,怎会吹个自己的得意之作都时有断续,还隐约走调呢?
      墙根下的不是季元启,而是含了片叶子吹叶笛的云中郡主。她吹着季元启的思乡调,独坐在墙根下默默垂泪。
      曹小月慌了,踉跄两步上去,伸手为她拭去泪痕,急得直嚷:“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好端端哭什么!谁欺负你了,你说,我去替你教训那人……将那人头拧下来给你当球踢!”曹小月越安慰,云中哭得越凶,她也不出声,只是一个劲流泪,擦得曹小月两片袖子都湿透了也没个尽头,弄得曹小月也越发急了,语无伦次道,“云中你你你,哎呀……怎么了你说嘛!天大的事有我呢!别哭,别哭好不好……”
      云中不语。待她哭够了,自己揩了揩眼角,拉着小月在身旁坐下,才缓缓开口:“小月……”“在!”“归京那日入宫,你问我是否非你故人,我未答你,是因为有些事尚不知如何与你详说。”
      曹小月当云中是在意她那时话里带刺,忙道:“没事的没事的,你想到怎么说的时候再同我说好了,我不介意的!我知道你是我故人,你没变!我相信你的!我那时——那时只是浑说的,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但我今日可说,我是你故人。”云中却略过了她的解释,轻而坚决地说,“小月,我今后仍与你同道。终此一生,你不背叛,我就不背叛,云中绝不辜负你。”曹小月被她这般郑重其事的口吻和模样吓着了,也急忙高声道:“我当然也不背叛!你不知道我曹小月是什么样的人么,甘为朋友两肋插刀——我最讨厌背信弃义的家伙了!”
      云中终于露出一丝笑:“自然,我是最知道小月你的。”她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曹小月就也不吭声,只抓着她的手坐在旁边,陪着她发愣。云中思量了片刻,絮絮谈起另一桩事:“小月,之前我投奔公主殿下,不是我一时兴起,也不是我走投无路,是我从外邦的友人那里得到了一些消息,殿下是我深思熟路之后的选择。”
      曹小月点头:“我知道——那时你说,日后国事少不得大公主殿下,即将发生的许多事,也只有大公主殿下才能应付,所以你选了大殿下……”
      “对,是以,除了护卫殿下归京继位,我更多地筹谋了登基之后的事务。我之前就想过,新帝登基,朝中内阁是有人上有人下,暗斋也少不得一次换血,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变数,我们不得不重新去打探我们的敌人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故而,我与殿下谋了一个计策。”云中的陈述很平静,曹小月却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云中郡主神色微黯:“我在制定计策的时候就有个预想:待到此计一出,素来未动者动了,便是我们的敌人;分明当动者却不动,便是我们的叛徒。”
      曹小月突然间觉得有人攥住了她的喉咙,她言语不得,吞咽不得,呼吸不得。
      她紧张地问:“那么,谁动了,谁又……没动?”
      云中凝视着曹小月惶惶不安的神情,一下子就失去了告诉她实话的勇气。
      因为她自己亦是怎么都没想到——
      第一个动的人,是季元启。

      “云中,跟小爷回华清吧。”
      嬉笑胡闹之意须臾间从季元启脸上抹得一干二净。云中愕然:“你说什么?”
      “跟我回华清,你不能留在天家那里。”“你……你这没头没脑说的什么话?!你让我走,那小月呢?小月留在天家麾下就行吗?”“鄢南曹家历来是天家拥趸,小月是不能动的,但你能。你哥哥辅佐玉先生割据寒江,你的亲仇不报了吗?你追随大公主,就不怕众叛亲离吗?”
      云中难以置信地望着季元启,稍稍咀嚼一下这每一字每一句,就会发现该说的不该说的,他已全都说了。她只能竭力保持冷静:“即若我要走,也是回寒江找我阿兄,我有什么由头要同你去华清?”
      “大公主归京那日是你领头破的城门,云中郡主拥立公主登基人尽皆知——你回到寒江,玉先生就算不杀你,也难再容你了。跟我回华清,季家可以庇护你,有我在,没人敢动你。”
      云中郡主几乎愤怒了:“你让我做一个逃兵懦夫,逃到华清一辈子承养季家鼻息吗?季子亦!我南塘花氏就算败落了人也还没死光呢,你何以如此折辱我?!”
      季元启终是有些松动了,软下了口吻,甚至带了一丝央求:“你知道我无意折辱你的,我……小爷只是想保住你——你真的不能留在天家身边的!你不甘仰人鼻息,小爷知道,我会向花忱求娶你,你来华清便名正言顺。”
      云中呆住。季元启还硬着头皮往下说:“世家联姻可保万全,待到京中事了,我们再谋……”
      “季元启,你混账。”云中咬牙切齿。季元启哽住,低头无奈发笑:“我就料想你会骂我,唉……不到万不得已,我才不想把这种糟烂事当借口求亲呢……”
      二人一时间相对无言。云中拢在衣袖里的十指相扣,用力绞了绞,她说,季子亦,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季元启眼睛一亮,看着她等她开口。
      “你能再吹一次《天关鹤唳》给我听吗?我上一次听你吹,还是在……”云中紧紧盯住他的双眼,她把声音放得很轻,喉咙微微发颤。
      “小七的衣冠冢前。”
      云中清楚地看见,季元启眼底微光晃了晃,他迅速地别过脸去。她知道,季元启被击碎了,她亦然。
      “你吹与我听,我就万事不管,立马把一切都抛诸脑后,只身随你回华清。”
      这话说出口,是明摆着晓得把齐曜的名号抬出来他就断断不能吹的,与割袍断义又有什么分别。
      良久,季元启叹了口气:“罢了……你就当小爷今天脑子不灵醒,说了许多不作数的胡话,别往心里去。改日,小爷再带你游山玩水吃喝玩乐,当作赔礼。”
      而今再说“改日”,岂不是说永远没有这一日了吗?云中顿时眼眶发酸。季元启陪个笑脸,挥挥手,转身就走。
      “你这就走了吗?”云中叫住季元启,她觉得此时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一定非常凄惨,“你就这么走了——我们出生入死的情谊,也就这么算了吗?”
      季元启不答,埋下头向前跑走了。云中郡主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感到一种无从破解的绝望攫住了她。
      季元启走得好远了,突然转过身,双手拢在嘴边大喊:“花小二!小爷祝你鹏程万里,得偿所愿!”
      季元启的嗓子清脆嘹亮,飘过了半条街,让风把云霭吹散,让昼日里的天光洒落在她身上。云中站在那微冷的光里,嘴里苦得说不出话,她挤出笑容,举起手用力挥了挥,也哑着嗓子喊:“好!那我也祝你,有朝一日——” 后面的话,季元启听不见了。
      ——不必与我刀兵相见。

      云中浑浑噩噩地走回公主府,过了角门没进去,沿着院墙慢慢地走,行至一处,她听见里面传来呼喝声,知晓是曹小月在晨练。云中停下脚步,颓然靠着墙根倚坐下来,随手撷了片叶子含在口中,凭着印象,吹起了《天关鹤唳》。
      她一边吹,一边不断地回想,想着三年前她入明雍,在山道上遇见捉锦鸡被网子兜头裹住悬吊起来、于半空不住扑棱着的少年。那少年神朗风逸,轻盈自在,叫她想起鹤舞春山的图景。
      三载春秋,原是就这样过去了。
      云中坐在那里,想着想着,便泪流满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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