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昭昭(四) ...
-
是夜,长明殿灯火煌煌,偌大的殿内只有寥寥数人。定元皇帝登基后,皇宫里宫室都空荡了不少,长明殿里出入伺候全是公主府的女近卫,从前宫里的侍从婢女一个都没有。
桓媱刚念完一封折子,昭武帝靠在榻上阖目养神。
“司瀛今日把账呈过来了,三境军备算上扩增部分勉强都能支应过去。至于春耕,恐是少不得要文家再掏些家底出来周济——今年年成钦天监是个什么说法?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曹小月站在案边理奏章,一边跟做书录的云中郡主咬耳朵:“钦天监的师爷们早都老眼昏花了,看个晴雨都磨磨蹭蹭支支吾吾,指望他们还不如直接去蝶谷秋家请一卦呢……”
昭武帝横过来一眼,曹小月立马噤声。云中郡主拨了拨灯芯,道:“大旱大涝应是不会——只是陛下,夏收过后再打仗,中北军屯怕是又要荒废了……”
云中郡主没有把话说完,昭武帝的脸色愈加难看起来。今年春夏军屯若是再荒着,来年的军备都难有着落了——文家的家底能经得起几次这么大的消耗?也难怪阁臣愁得一天要在御前提三回。
不过话说回来,大景第一经商世家到底有多少钱粮储备,连云中郡主都很好奇。更令她不解的是,文家怎么会囤这么多粮食?
国朝粮价由官中调控,丰年以贱价收储余粮,饥馑年官中开仓赈济。虽说军粮年年都是一笔巨额财政开支,但粮食买卖在景朝素来算不得利润丰厚的生意——纵然越阳文氏有屯粮救荒的前例,但文司宥这般精明重利的人,怎会愿意收储这么多粮食?竟能供得起两年春耕和三境军备,要知道这么多粮食,绝对不是一两年间就能积存起来的。就算是丰年贱价买入,光是粮囤照管的人工花费都抵得过那点利润了,更何况文司宥去年就是直接把粮食拿出来平了官账,分文未取——他这么做,绝不是为了囤积居奇获利,反而像是早就在为今日做准备似的……
云中郡主想得有些出神,忍不住侧过脸去看昭武帝,却不想恰好撞上了昭武帝的视线。
“怎么?你在想什么?”“呃……”云中打了个嗝楞,连忙随口扯了个话茬,“我在想,陛下打算何时抬文司瀛?”
话一出口,曹小月愣住,桓媱瞪她,云中自己都哽着了——按说昭武帝登基,是该给驸马抬个亲王身份,但这未免太没头没尾了;况且,谁不知这桩婚姻有名无实,驸马没抬亲王,大臣都没说什么,她搁这儿瞎操什么闲心。云中尴尬得不行,却没想在昭武帝那儿却意外地自顾自接上了这话口:“文家没个主事人确实很麻烦,可朕不能抬司瀛——瀛海商会从前和暗斋有来往,不论这事和他有没有干系,到底是落了把柄在暗斋。如今把司瀛放在户部清账已是迫不得已,如何能再让他执掌文家。”
三人面面相觑。曹小月唏嘘道:“我听说文家现在内斗一团糟乱,可惜文家没了文先生,真要这么败落下去吗……”“放心,任那些人大房打二房再闹也翻不出天去——”昭武帝笃悠悠地,“同文行总库和账房的对牌钥匙,在朕手上。”“什——?!”云中冷静地一抬手,把曹小月差点脱臼的下巴给顶了回去。
曹小月用眼神一个劲示意云中:我说怎么一提起让文家掏粮底气这么足呢,敢情文先生居然把家底直接交了陛下!
桓媱都忍住不加入这挤眉弄眼的行列:文司宥?!这能是文司宥干得出来的事?!有何内情速速道来我听!
云中眼皮翻了翻:多听,多看,少说话。
昭武帝对这厢激烈的眉来眼去全不在意,摆了摆手:“时候不早,桓媱、小月先下去歇了罢,云中留下。”
今夜本就是云中郡主当值,曹小月和桓媱便起身行礼退了出去。昭武帝的亲兵随从如今仍在城中公主府旧邸落脚,只有当值的近卫轮班进宫,夜里直接宿在长明殿偏殿,随时听传。
待二人的脚步声都消失不见,云中郡主才搁下笔,来到昭武帝近前:“陛下留我,是有要事相商。”她看得出来,昭武帝是专等着她今夜上值才好顺理成章留她单独说话,不想引起其他人注意。
“坐。”昭武帝一指榻边软凳,自己也直起了身,惫懒之色一扫而空,“有些事,眼下只能与你谈。”云中理了理袍袖坐下:“愿为陛下分忧。”
“朕的阿兄,承永东宫是死在暗斋手上。”凳子都还没坐稳,昭武帝就单刀直入,听得云中心里打突,她飞快地动起了脑筋:“恕云中僭越,此事,陛下从何得知?”
程筠已死,而她们对暗斋一向知之甚少,云中几乎以为这件事要成为无解之谜了。昭武帝此时提起,意味着对于暗斋和一些遗留问题可能都有了新的突破口。
“太后。”“太后?!”云中嗓音都变了。“不止太后,大行皇帝也知晓内情——当年他们就知道,却还是包庇暗斋替他们遮掩,宣称先太子是病逝;程筠,也是大行皇帝保下来的。”“他们怎么能这么做?!”云中腾地一下站起来,“暗斋谋害当朝太子,这么大的事都敢捂下来,大行皇帝当真是……!”
——猪狗不如!云中咬了咬嘴唇勉强把后半句给咽回去。大行皇帝再怎么说也是昭武帝亲父,御前叱骂是大不敬。
“云中,不知你从前可听闻,大行皇帝平素最是偏爱吾兄。”昭武帝的平静却出乎云中的意料。“这……也是有所耳闻。大行皇帝在时极为器重东宫,钦点了两朝元老季太傅亲自教导。承永东宫十三岁入朝听议,似乎在那之前就一直在长明殿做书录参与阁会,大行皇帝北猎南巡也总将承永东宫带在身边,此后更是……”说着说着,云中自己都咂摸出一丝不对劲——大行皇帝与承永东宫又不似与昭武帝这般不睦,不仅钦指季太傅教导,更是年纪轻轻就委之以重权。天家对当朝太子器重到这份上,搁在历朝历代均属罕见,可见大行皇帝是真心爱重先太子,加之先太子去后,大行皇帝便无心朝政,沉迷炼丹……可既如此爱重先太子,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先太子被暗斋毒杀,还反过来替暗斋遮掩?
大行皇帝与暗斋之间种种,总有许多自相矛盾之处。云中很困惑,索性颔首道:“个中可是有何隐情?还请陛下直言。”
“暗斋受皇帝驱使根本就是谎言,暗斋早已凌驾君权之上。”
云中倒抽了一口凉气。她虽早隐约感觉到暗斋有脱离掌控的势头,可怎么也没有想到竟已到了凌驾君权的地步。
“朕从前虽与先太子亲厚,但毕竟是身为公主统兵,朝事总要避嫌一二,故而从不过问暗斋之事,所以总是以为暗斋是听先太子和大行皇帝之命而行动。殊不知,先太子虽在名义上拥有暗斋指挥权,但他根本就只是暗斋的棋子,有些事是以先太子之名执行,实际上却是先太子反受摆布和牵制,甚至教唆!熙王一案太过蹊跷,待他回过神察觉不对、想要倒查暗斋时,暗斋就除掉了他——这件事,连大行皇帝都未能阻止。”昭武帝停顿了一下,才缓缓道,“也正是出于对暗斋的忌惮,大行皇帝才一直不再立储君。”
云中听着别扭,仔细想了想才转过这个弯来:“原是如此……大行皇帝知道陛下若得位,一定也会和先太子一样去查暗斋,因而生前总不肯立陛下,在陛下与宸王殿下之间假意摇摆,也是为了保护陛下免遭暗斋毒手……”“是。”
云中的心情很复杂。昭武帝微微一笑:“很难相信吗?若不是太后在退隐前将这些事和盘托出,朕也是不信的。”
人心隔肚皮,今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可云中却生出了某种不祥之感。许多事、许多人,恐怕不是听其言而观其行就能接近真相、触及根本的,反而是听得越多、涉足越深就越是乱象迷人眼,如今她身在局中,更易受到蒙蔽,被诸多真真假假的说法和事情扰乱视线——当局者,更须有洞观之明。
云中呼出一口气,在心里重新审慎地梳理、审视这些讯息。她说:“暗斋如此目无法度,敢越过皇帝对嫡太子下手,委实叫人目瞪口呆,前朝藩王作乱、朝臣苟同都军逼宫恐都没有这般能耐——云中实难理解,敢问陛下,大行皇帝对暗斋当真是一点办法没有吗?是大行皇帝如此,还是景朝国君早已如此弱势?靖安帝且不论,臣观大行皇帝执政种种,也颇有雷霆手段,是个乾纲独断的人物,怎的就在暗斋面前如此软弱?可是有什么……”她故作犹豫,没有说完,指望昭武帝把她的话接下去。
“有什么把柄在暗斋手上?”昭武帝哂笑,如了云中所愿接下她的话茬,“想必是有的……云中郡主不妨猜猜?”
云中的心跳骤然间快起来。藏在花诏录的通敌密信、花忱所说的那枚四皇子私印、前南国公、国公夫人的被害、熙王案的隐情,这些事一瞬间统统涌到她的喉口,几乎要遏止不住地爬出她的嘴巴。
现在这个时机对吗?要直接说出来吗?还是再试探一下呢?
云中觉得在寒江坠崖过后的两年,她已充分磨炼了自己的心性,很少犹疑不定了,可眼下她却在那种诡谲的焦渴里急得挂下汗来——她到底还是不敢确信,昭武帝是否真正信赖她,自己说的话在昭武帝心里分量是不是能够和已然宾天的承永皇帝抗衡。
昭武帝没有等待云中郡主的回答,自顾自道:“依太后所言,景朝几代储君,或多或少都有暗斋插手的痕迹。”
——这回云中是真的目瞪口呆了。
“暗斋通过诸多手法直接或间接地把控了储位的人选,以此作为对天家的威慑,待到来日储君登位后,这就是天然的可以要挟天家的把柄。”“不,不对……储位不决是特例,近几朝也就靖安朝和承永朝发生过。”“那是暗斋同皇帝没有谈妥的情况,若是利益相合,自然是名正言顺立太子继位了——”
云中皱眉:“也就是说,每一位储君、每一代皇帝都是暗斋认可后的人选?这也太牵强了,陛下还是公主的时候,就与暗斋撕破脸皮了,可陛下不还是登位了?难不成,陛下也是暗斋选的?”
“朕不是暗斋选的,是太后和凌卿选的。”昭武帝理直气壮。云中一时语塞,她想,从前公主府武场的靶子上还刻凌晏如的名字呢,如今“我是凌晏如选的”这种话都能从昭武帝嘴里说出来,世道也真是变了……
“不过,你的想法不无道理。”昭武帝眼神微黯,“这就是太后留给朕最匪夷所思的话了。”
——昭阳,你要当心。现今你能坐上这个位子,就意味着暗斋已留好后手,你并非例外。
云中已被这些夹缠不清的言辞弄得有些失去耐性:“这又是什么意思?太后是说,陛下也有把柄在暗斋手里吗?”
“正是。”昭武帝轻敲着几案,露出玩味而轻蔑的神情,“朕倒想知道,朕到底有什么把柄叫暗斋捏住了?”
云中忽地噤声了。她在此刻认清了现实:眼下绝非最好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