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0、第三十九章 ...
-
宋千江最终还是吩咐下去,决定暂且带着李非正,不过只要军中再有一个人出现类似的症状,他就立刻抛下李非正。
他其实也并不真的准备救下李非正,他只是想着在他临死之前,让他再看一看他母亲的诀别信。他叮嘱送信人务必竭尽全力,尽快将信送到李府,同时请求李夫人尽快写封回信,也许李非正还能看上一眼,至于他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就只有上天知道了。
趁着有这个机会送信,他干脆也给婉儿写了一封。
自从婉儿入宫,他前前后后写了很多书信,这些书信都是光明正大送进去的,里面也并没有半分暧昧,无论谁看也都只当是来自一个长辈的关心照料。
这次也不例外,他简单叮嘱了几句,随信附送了一片香樟树的叶子,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附带提了一下突然写信的原因。
做完这些,他便把李非正的事情抛在脑后,继续钻研战术。只是时不时的,他的脑海里都会冒出李非正说的话,以及他说话的样子。
在一次和军师的商讨中,他听着听着就愣了神,不明白自己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明明知道是错的事情,就是没有拒绝的能力,一步一步踏进自我毁灭的深渊。
“将军?”其中一位军师见他沉默不语,轻轻唤了他一声。
宋千江抬起眼睛望着他,轻声说道:“如果我们放弃南蛮,攻打赵国会怎么样?”
“什么?”
“放弃南蛮,攻打赵国。”宋千江一字一句缓慢地重复道
两个军师愣在原地,错愕地看着彼此,哑口无言。
“哑巴了?”宋千江语气不耐地斥道。
“这……南蛮我们都已经攻打三年了,赵国恐怕……”
宋千江一听到这句话脑子就冒火,他克制住自己想要打人的冲动,没有再多说什么。
回到自己的军帐中,宋千江又逐渐冷静了下来,竟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了。
攻打赵国,在谁看来都不亚于自取灭亡,宋千江对这一战术也充满了怀疑,他并不确定自己有能力为齐国争取一线生机,也许这样做,只会让齐国加速灭亡。
宋千江叹了口气,喝了口苦茶安定了一下心绪。他派人问了问给李非正看过病的大夫,想知道李非正患的究竟是不是传染病,还有他能活多长时间。大夫一个问题都回答不上来,是也不是,把一切都交给了上天。
随后他又让赵涵把整个军营的士兵都检查了一遍,尤其是和李非正接触最久的苏平安,确认目前为止只有李非正一人患了这种怪异的病,他心里又好受了一些。
宋千江想要再去和李非正聊一聊,却也想不出聊些什么,最后只好作罢。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李非正明白他想说什么。
也许是上天开了眼,见不得他这么为难,接下来他们接连胜了几个小仗,将士们士气得到了好转,宋千江也不再去想攻打赵国的事情,一心一意研究起该如何保持优势。
就这样,时间一天天过去,天气越来越冷,即便是南蛮也渐渐抵挡不住寒气,下起了雪。
赵涵给宋千江送晚饭的时候,宋千江才发觉外面下雪了。他放下地图起身出门,看着飘落的雪花心里万分惆怅。远方都是成片的山,成片的树,他怀念起家乡的亭台水榭,到了下雪的时候,湖面就会罩上一层薄薄的雾气,小时候他特别想游湖赏雪,却总是不被允许。下雪的时候台子上往往很滑,容易失足落水,因此他的心愿一次都没有实现过,长大以后也再没有这样的兴致。
宋千江又一次想到了李非正,上次去找他的时候,天空中下着雨夹雪,现在是实打实的雪花了。
“李家少爷还活着吗?”宋千江轻声问道。
赵涵愣了愣,反应过来指的是李非正以后便快速回答道:“虽然病情一直在恶化,但是还活着。”
宋千江垂了眼眸,不再说话,赵涵也识趣地退了下去。
过了七八天,送信的人回来了,带回了两封信。一封是李夫人的,一封是婉儿的。
宋千江略微有些惊讶,婉儿怕给他惹麻烦,很少写回信,因此他看到回信的机会少之又少,他独自回到了军帐中,吩咐不准任何人前来打扰。
看过信以后,宋千江才明白了婉儿回信的原因。婉儿说她小时候的玩伴就患过和李非正一样的怪病,并不是什么传染病,只是对一些东西过敏,只要用犀角,银花,连翘,紫草、丹皮各,丹参,生地,白茅各,赤小豆煎服就可以治愈,但是她也没有亲眼见到李非正的症状,只是根据宋千江的描述猜测,因此也不能断定是同一种病症。
宋千江不由得轻笑起来,他能想到婉儿在写这封信的时候眉头紧促,万分着急的模样。
她总是那么善良。
李非正来的时候带了几本书,现在只剩下《近思录》这一本还没有读完。他稍微坐起了身子,感觉自己僵硬的腿脚略有些冰凉。他总觉得气温一下降,他的病情就会更加严重。现在他的大腿也布满了紫红色的成片成片的血印,他不知道这印记蔓延到哪里才会真的死去,一想到他浑身上下包括脸上都是这样的印记,他的心里就直泛恶心。
这段时间他一直都安安静静地读书,他做不了别的事情,也不想做别的事情。在看书的时候他并不一定能全神贯注地投入到书里,但即便是保持着看书的姿势,眼睛盯着上面的字,心里便会安定下来。这世界还算不错,无论遭遇多大艰难,总还能看看书。
李非正没想到自己会死得这般窝囊,他抬起头看着摇曳的烛火不知不觉就愣了神,脑海里回忆起远方的家人。他总是有一种冲动,想要逃离这里跑回家,哪怕只能再见他娘亲一面也可以安心了。可是他清楚,这样不仅走不了多远他就会死在那里,还会被当做逃兵遗臭万年。
“醒着吗?”低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宋将军?”李非正疑惑地问道,宋千江的声音很有辨识度,低沉又滑润,李非正很喜欢宋千江的嗓音,用那样的嗓音来读《楚辞》一定很好听。
门打开了,宋千江迈步走了进来,仍然和上次一样,搬了凳子,坐到了炭火盆旁边,正对着李非正的床头。
“令堂写了回信。”宋千江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封凹凸不平的书信,里面仿佛有什么东西。
李非正立马坐直了身子,颤抖地接过来信,看到信封上娘亲所写的娟秀的“吾儿亲鉴”四个字,眼睛瞬间就湿润了。他万万没想到,临死前还可以看到母亲的回信。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掉出来的是一个长命锁,上面刻着双鱼戏水的图案。这个长命锁他从小贴身佩戴,是娘亲在他出生前的端午时候偷偷买来的。
是啊,时间太长,李非正都忘记了自己是娘亲瞒着所有人偷偷生下来的。那时李木昌只有一个女儿,因此承认了李非正的身份,强行从娘亲身边带走抚养,将他娘亲安排到一处荒废了的院落,只能勉强度日。
李木昌对他没有什么感情,在一些吃穿用度上从不费心,只有娘亲会偷偷给他送一些小孩子玩的东西,还有亲手缝制的老虎枕,小布鞋,小帽子之类的。
他小时候每天晚上都会抱着那个老虎枕睡觉,后来让丫鬟收起来了,就再也没见到过。这个长命锁直到成年以后,也许久未见了。
李非正又翻了翻信封,里面还有两小块油纸包的酥糖,半枚铜钱和一张纸。
李非正率先打开了纸,上面写道:
“上天怜宥苦难众生,吾儿善恶分明,恩怨自持,必定逢凶化吉,福禄双全。别后数月,殊深驰系,盼儿早归。”
李非正的嘴角不由地翘了起来,他害怕母亲担心,写信时隐瞒了命不久矣的事实,只写了身患疾病,内心恐慌,没想到母亲还挺乐观。刚才一直都没有发现,现在认真地看了看,才发现母亲字迹潦草,落笔不稳,像是十分慌乱,估摸着是怕送信人等太久的缘故。
酥糖是李非正小时候害怕药苦,吵着闹着非要就着吃的,娘亲爱吃蜜枣,他就独爱吃酥糖。这酥糖也有讲究,必须有满满的花生芝麻味道,不能太甜,更不能粘牙。这两块酥糖也不知道是母亲从哪里急急忙忙找来的,难为这么长时间了她还记得。
至于那半枚铜钱,也和李非正的童年脱不了干系。他听说两人分别的时候,要把一件完好的物件分开,一人一半当做信物,等到重逢的时候就可以凭借信物认出对方。那个时候,他正在长身体,可以见到母亲的次数不多,每次母亲来都会说他变了个样子,他担心母亲认不出来,便把随身的铜钱折断,和母亲各持半枚。可惜他总是丢三落四,因此时不时就要换新的铜钱。现在这半枚,一定是母亲刚刚弄坏的。
李非正看着这几样小东西,心里舒服了很多。自己和母亲最为亲近的时候恰恰是他和母亲相见最难的时候,等到长大以后他可以随意进出母亲的院落,却又很少去找母亲了,有时候母亲来寻他,他还会埋怨母亲打扰了他读书游玩。
他拿起一粒酥糖,轻轻拆开油纸,用手指取出放到眼前认真地瞅了瞅,能切成这么小一块还不掉酥一定是费了很大功夫的,但他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就想笑。吃虽然不舍得吃,但因为还有一颗,所以就暂时打消了顾虑,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到了嘴里。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甜的东西了,嘴里一直泛苦,这小小的酥糖从嘴里嚼开来,虽然甜味不重,也立即冲淡了一直以来的苦涩,随之而来的便是浓浓的芝麻花生味。
宋千江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和他说出婉儿信中的内容,想了想最后还是放弃了,与其给了生的希望,最后却改变不了结局,还不如让他保持现在这种状态,淡然面对死亡。
“那就这样吧,我先告辞了。”宋千江拍了拍衣服,起身说道。
李非正看着他轻轻笑了,说:“多谢。”
宋千江看着这笑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愣在原地,刚刚咽下去的话此时又差点脱口而出。不过他还是忍住了,什么都没说,转身大步离开了。
离开以后,宋千江给军中的大夫看了婉儿的药方,大夫虽说没有看过这种药方,但都是活血化瘀,清肺解毒的药材,不会相克生出毒性,可以一试。宋千江于是让大夫依据婉儿的处方给李非正治疗,死马当活马医,毕竟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现在,还不怎么希望李非正死掉呢。